我曾去一位朋友家做客,她的祖父聽說我最喜歡的作家是沈從文,剛巧他也是的,便和我聊了許久,當然聊得最多的是沈從文對三三的那些深情。
我和老先生默念道:
一切聲音皆像冷的凝固了,只有船底的聲音,輕輕的輕輕的流過去。
這時真靜。這時心是透明的,想一切皆深入無間。我在溫習你的一切。我稱量我的幸運,且計算它,但這無法使我弄清一點點。
它的結局皆在把我推到你身邊心邊,你的一切過去也皆把我拉近你的身邊心邊。
老先生說沈從文先生的句子就是美。我說男人最好的藝術成就都是由女人來呈現的,只要他深愛着她,只要他心裡一直貯存着她的那份美,那麼有些夢,可以一直輕柔而唯美。
老先生點了點頭,謙虛地說自己沒上過幾年學,但是因為機緣巧合,他看了沈從文先生的文字后,一顆羞澀少年的心忽地被喚醒了,因為他那時剛好愛上了一個女孩,於是,他一邊翻着字典看沈先生的文字,一邊想着心底的那個“三三”。
任何普通人都有藝術呈現,因為任何藝術都不及心動時的美。
老先生的藝術就是守着自己的“三三”一起笑對人生砥礪。如《詩經》里所言: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就這樣,因為堅守,因為最樸實卻最有力的腳步讓他和妻子已經走過了六十年的鉛華沉照,卻依然溫暖如初。
過一段時間就是他妻子的八十大壽了。他說想寫幾句話給妻子,卻寫不出來,想請我幫個忙。
我說我願意試試,因為我非常敬重那些一份愛,一份情就可以把時光看老的人。於是在老先生的注視之下,我寫出了一幅對仗並不工整的對聯,且希望自己的未來也能用到它:
飲盡滄桑,幾番風雨相攜嘗遍百態,多少春秋共享
老先生看了很滿意,孩子氣一樣地說了聲,我好喜歡。
後來我再去的時候,正是朋友祖母的壽辰,卻也是老先生與世長辭的日子。
那一天,老夫人穿戴整潔,看起來並沒有過多的哀傷,見我來了,還跟我說了一會話,說老頭去世前,還拉着她的手,含糊不清地說,下雪了,你冷嗎?
老夫人說,她好久都沒有濕過眼眶了。
這是最後的問候,那麼平常卻再也聽不到了,也是老先生為妻子最後能想的事情了,因為老夫人身子寒氣重,每次冬天睡覺都是老先生暖好被子等她入睡的,他走了,怕她冷。
追悼會上,我抬頭看老先生的遺像時,看到了據說是老夫人親手寫的字跡,歪歪斜斜,是我曾經寫過的字:
飲盡滄桑,風雨相攜
嘗遍百態,春秋共享
只是去掉了“幾番”和“多少”,老夫人說老頭很喜歡這字,只是說小蔡可能不夠乾脆,畢竟是年輕人,所以他會試探性地問一句“幾番”“多少”。
老夫人卻持不同意見,說她還是喜歡我之前的那幅,雖是問句,卻極為肯定,因為“幾番”和“多少”很深情地道出了,你陪我的日子,我們相守的日子過來了那麼多年,清晰而又疼惜。之所以按照老先生的意思,去掉了那四個字,是因為“遇見了你這麼一位老實人,我不怕滄桑百態”。算是對最初的一個回答,我們做到了初始的誓言,若有下輩子,還是願意。
老夫人她們那個年紀的人,是沒有選擇的,卻也成了她最好的選擇,這就是宿命,她們的人生里沒有離婚的概念,嫁了他,任他疼愛打罵,就是一世人了。所以,遇到一個對的人,那就是自己最夠分量的幸運了。
“他一輩子沒有虧過我”老夫人說。
沒有虧過你……我好希望我能如此利索地對一個人。
其他,我無從知曉他們這對夫妻是怎樣不離不棄地過來的,他們都沒有跟我說,所以也沒有感人的事例在這裡呈現,但是我想說的是這個時代不知是好是壞,愛的路程卻似乎越走越薄,正如陳奕迅的那句歌詞“愛情不停站,想開往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
老去的愛情就如老去的酒,香醇,卻不易釀造,更無速成之法。所以,老了,對面還是他,依然還是她,怎能不動容?
也許我也會是那個老人,說不出的故事,卻是至死不渝的凝望。
老了,即便是顫抖的身軀,我還是可以愛你。
因為,人老了,愛沒完。
都陪你到老了,還不敢妄稱一輩子,因為你在我心裡,還可以住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