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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放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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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母親的再三督促下,父親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最後還是把那幾萬元的積蓄從銀行里取了出來。母親說,現在把錢存在銀行里,利息低,太虧。不如學老張、老王等人搞民間借貸,只要利率跟銀行保持一致,手續合理合法,借錢的人多的是。

  雖然老父老母現在和我們分開居住,經濟獨立,父母的事我們無權干涉,但是作為兒女,我們不可能不聞不問,我說,現在是花花世界,市場有風險,投資須謹慎,搞不好錢就打了水漂。父親聽后,連連稱是,而母親一臉躊躇,她說這輩子識人無數,閱人無數,單單練就了一副好眼力,只要看準了對象,摸清了對方底細,保准十拿九穩。

  沒想到,父母放貸以來,一直是順風順水,父母每年的利息收入還超過兩老的低保收入,也不曾出現官司糾紛現象,當然這都歸功於母親那一副好眼睛,再加上她那一張伶俐鐵嘴,再難纏的客戶就禁不住母親的三板斧。先說理,攻心;再訴苦,示弱;最後軟磨,打持久戰。面對各種複雜局面,母親總能見招拆招,應付自如。

  (二)

  父母的放貸事業一片陽光,我們也挺高興,偶爾還勉勵幾句,希望再接再勵。

  但這樣的好事沒有維持兩年,父母的放貸事業就呈現了“朵朵烏雲”,這主要是因為作為掌門人的母親腿子出了毛病,她患上了嚴重的風濕關節炎。久治不愈,如今離了雙拐就無法走路,想當然,一旦遇有呆賬,電話催討不濟事,必須親自出馬,母親因為腿疾,則不便出行,於是登門討債的重擔就落到了父親的頭上。

  父親為人心慈手軟,面子觀念特強,且膽小謹慎,要他出門討賬大不情願,但是錢己借出,不可不收,父親也只好硬着頭皮在放貸的艱辛路上摸索着前進。

  母親知道父親的弱點,於是每次在父親出門討債前總要面授機宜。要父親在客戶家裡見機行事,當軟則軟,當硬則硬,在心理上和言語上要佔據主動優勢,不能讓客戶摸清自己的底線。

  但父親就是扶不起的阿斗,應該說出門要賬,父親是扮演着“黃世仁”的角色,理當理直氣壯,一副高姿態。但是一面對“楊白勞”還沒正面交鋒,父親先自軟了。打個比方,父親那天本來是去討債的,但是到了別人家裡,一坐老半天,閉口不提錢的事。倘若別人問起幹什麼來着,父親臉一紅,還掩飾着說,只是順便路過,渴了,想討口水喝,沒別的事。如果別人提起說,對不起,今年還錢可能有些困難了,別人話還沒說完,父親就手一揮,搶先表態,急什麼呢,今年還不了明年還唄,這都不是外人。

  像父親這樣每次回去空手而歸,進門之後,總要接受兩個程序,一是接受母親的細細盤查,二是像學生一樣恭恭敬敬地接受母親“洗腦”。

  後來,父親也學聰明了,如果哪次外出執行任務無功而返,在回家的路上父親就編好了搪塞母親的理由,比如說客戶外出未歸,沒有碰見人,或者說客戶家裡來了一大堆客人,人多馬眾,怎麼好提起錢的事呢?

  (三)

  關於老父如何放債、討債,這其間有怎樣的曲折,我們不甚清楚,但母親都了如指掌,哪天我們一旦回去看望父母,母親就要滿腹怨氣地和盤托出,諸位如有興趣,且請耐下性子,聽我慢慢道來。

  曾有一個叫萬梓良的年青人,和父母借了一萬元,用於購買農用車。貸款期限定於六個月,但是六個月轉眼過去了,卻不見對方的人影子,母親急了,一個電話拔過去,聽到的卻是電腦錄音,您好,您拔打的電話己停機。母親情知不妙,連忙安排父親去偵察情況,父親到了萬家。這一家人都圍着父親說好話,說車子買回來,一直沒攬到好生意,根本沒掙到錢,要父親還寬限些時日,父親耳根子軟,見別人求情,只好打道回府。

  父親回家后,把情況一說,母親氣得直搖頭,說父親辦不好一件事,既然貸款期限己到,起碼要把條子換一換,再者也要把六個月的利息要回來。母親一責怪,父親也深感慚愧。

  過了兩天,母親安排父親再去,在出發之前,為了壯其行色,母親還特地給父親買了瓶枝江大麴,母親知道父親有個特點,平時言語不多,謹小慎微,但父親一喝酒後,性情大變,不光口無遮攔,有時還有豪言壯語,母親想利用父親這個特點,喝點酒後,發揮一些效果,說一些硬話。

  父親那天帶着一股酒氣大踏步來到對方家裡,別人正好在殺年豬,大宴賓客,父親前腳剛進,即被萬家人又拖又拽地架到酒席上,並安排在首座。父親那天本來就有些微醉,此刻又接受了眾人的勸杯,不多時,便暈暈乎乎了,下桌后還在別人家小睡了半天,待身子骨稍稍有了些力氣后才一步三晃地尋路回家,父親攏屋后,母親就問事情辦得咋樣,父親十分尷尬,答不上話來,母親一急,就劈頭蓋臉地數落起來,開初父親還忍着,一會兒便激發了鬥志,趁着酒勁也大吼起來:“別人沒錢給,我還能怎麼樣,俗話說萬事都要留一線,難道還要我把事做絕嗎?”

  蔫人發怒,勢如獅虎,何況父親仗着一身酒氣,母親一看,也有三分懼怕,於是便不再言語。

  (四)

  也不是說父親每次都是這麼倒霉,父親也有得來全不費功夫的時候。曾有一個叫周生的客戶和父母借了八千元,做點藥材生意,借款期限三個月,三個月期限轉眼就到了,為了打探一下虛實,母親在頭一天晚上就打電話詢問,可是連打四遍電話,都是關機,等到第二天早上,再打電話,還是關機。母親猜想,肯定是周生做生意虧了,怕別人討賬,所以關了機,省得耳根清靜。於是便安排父親到周生家裡去摸摸底。

  父親去后,但見周生家裡大門緊鎖,空無一人,父親十分詫異,便問周生的鄰居,鄰居說,周生的老婆因患上了子宮瘤,於前不久到州附屬醫院動手術去了,父親一聽心都涼了,心想周生家境本不富裕,而今又遭此不幸,這八千元肯定又成了呆賬,父親一邊想,一邊搖頭嘆息。

  父親回家后,母親尚未開口詢問,父親就氣呼呼地說:“討賬,討個什麼賬,等猴年馬月吧!”母親追問究竟,父親把情況一說,母親的心也是拔涼拔涼的,呆在那裡,好半天都不吱聲。

  晚上九點鐘,父母關上電視,正準備去睡覺,忽聽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卻是周生,父母又驚又喜。

  周生從兜里掏出一沓錢來,激動地說,今天多虧在上海打工的兒子匯了三萬塊錢回來,正好把這次治病所欠的賬全部還上,周生把那八千元的本金全部數給父親,然後又掏出三百塊支付利息,父親將本金收入了,利息卻是不收,父親說,你們出了這麼大的事,己經夠可憐的了,我哪能還要利息呢?周生堅持要給,父親說,這三百元就當是我給你老婆買營養品了,你看行不行?

  周生走時千恩萬謝,一步三回頭。

  周生走後,母親就埋怨父親說,既然別人心甘情願,主動地支付利息,怎麼不當收下呢?父親說,周生家遭不幸,大折錢財,現在能把本金收回就算幸運了,那能還貪圖利息呢?再說周生現在正難中,我們抬抬手,晾晾膀子,留些恩義,別人會記住一輩子。

  五

  別人都說放貸就好比滾雪球,越滾越大,但父親的雪球卻老是不見長,這其中除了父親在收息方面缺乏力度外,還存在哪些問題呢?欲知端詳,且看老父是如何給趙老四貸款。

  趙老四,趙家村人,是一個種地的莊稼漢,也是父親的老客戶,雖然只和父親借了五千元,數額不大,但在時間上卻拖了三年多,條子就換了好幾道,貸款信用記錄嚴重不良,趙老四借錢一不是做生意,二不是修房子,三不是治病,而是把錢花在兩個兒子身上了。這兩個兒子是一對雙胞胎,天姿聰慧,勤奮好學,於前年己雙雙考入省里某名牌大學,兩兒子的學費開支每年就要好幾萬,這麼多年,趙老四東拼西湊,到處拉賬,親戚借完了,就找銀行借,銀行沒指標了,就找私人借高利貸。

  父親每當到了年底,就要到趙老四家更換借條,修改日期,每當把借條鎖進箱子,父親就要當著母親的面感慨一番,說趙老四的兩個兒子人才出眾,將來必有大作為,並說自己一生不羨慕別人錢財,獨獨愛慕別人人丁興旺。

  有一次,父親去杭州到姑姑家玩了一段時間,母親一人在家,因為一件急事,母親急需幾千元錢,而手頭又不夠數,於是翻出兩老的低保卡,請二姐去信用社取錢,錢取回來后,母親感覺不對勁,自己的卡里有兩千塊,而父親的卡里卻只有五百了,平時也未聽說過父親取錢用於何事,懷着疑問,母親便打電話追問究竟,父親開始還遮遮掩掩,後來才如實相告,父親說,他這幾年每次到趙老四家討賬,見趙老四供學生陷入困境,心中不忍,於是便把一千多塊錢分幾次贊助給老四的兩個兒子了。

  母親一聽,氣得啪的一聲掛斷電話。

  父親從杭州回來后,母親就和父親堅持了半個月時間的冷戰,母親有兩點想不通,一是父親即或同情趙老四,借他的本金不收取利息也夠仁至義盡了,哪能還倒貼着給錢呢?二是就算施恩於人,也不該瞞着母親,應該商量一下才是道理。

  而父親卻分辯說,他如此行事主要是看上了趙老四的兩個兒子有出息,父親還諱莫如深地說,如今搞任何投資,都比不上人才投資,現在趁早播上恩惠種,將來必有大收穫。

  (六)

  去年的仲秋節,是父親的六十歲生日,和往常一樣,我們沒有搞任何慶祝活動,因為父親為人低調,不喜歡大酒大席,鋪張浪費,那天我們做兒女的都趕回了老家,給父親送去了壽禮。

  雖然我們一直沒有公開父親的生日日期,但那天屋裡還是擠滿了一屋來給父親祝壽的人,我真不明白他們是如何得知消息的,這裡邊有很多生面孔,也有我曾見過一面的熟人,我注意了一下,那個叫萬梓良的年青人,周生兩口子還有趙老四的兩個兒子也都來了,屋裡放滿了別人送來的東西,有臘豬蹄、薰羊腿、活山雞、上好的衣料、鋥亮的皮鞋,漂亮的羽絨被,有的還當面給父親獻上數目不菲的壽金。

  父親那天很高興,笑得合不攏嘴,當晚父親還喝了不少的酒,在酒桌上,平常不擅言舌的父親還發表了宏篇大論。父親說他這輩子什麼都看穿了,尤其是錢,這東西就好比是水,無時無刻不在流淌着,今天在我手裡捏着,明天就到了他兜里揣着,沒人能夠將它緊緊抓住,錢多了不用,就好比把水貯在瓦缸里,不光自己喝不完,時間長了還會變臭。倘若將它流出去,有能力的,會做事的人得到它就好比魚兒入海,生活的天空會越來越寬廣,而身處逆境,潦倒落魄之人得到它就好比禾苗久旱逢甘露,不僅能緩過一口氣,而且能煥發無限生機。

  第二天,客己散盡,我們做兒女的也將各自分飛,母親忽然面露戚容,不勝傷感。母親說,這麼多年因為放貸,實在是傷了腦筋碎了心,己厭倦這種生活了,就想停下來好好地歇一歇,省省心。再加上父親也不是幹這一行的料,弄不好還把這點老本玩完了,到時候給我們做兒女添了負擔。

  哪知父親在一旁聽得,大呼不可。父親說,他的放貸事業剛剛走入正軌,怎麼可以收手呢?經過近兩年的實踐摸索,他己經頗有心得,並且還總結出了“四不借”。

  我一聽,忙追問哪“四不借”,父親故作神秘,吩咐快取紙筆來。我忙不迭取來紙筆,老父攤開紙,筆走龍蛇,寫下廖廖數語,我細細觀之,牢記於心,為方便讀者,現抄錄如下:

  一、無所事事,整天沉迷於牌桌上的癮君子,不借;

  二、涉世不深,不諳世務的小毛頭,不借;

  三、成天東遊西盪,巧舌如簧,靠嘴吃飯的老油條,不借;

  四、四體不勤,貪圖安逸的“啃老族”,不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