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玉姓徐,是我老家的鄰居,沒有丈夫也沒有孩子。她一個人住一間兩披頭的小茅屋,與我家隔條小河。我小的時侯她就已有六十多歲,常戴頂黑色的絨線帽,腦袋後面梳着個球形網子,我們小孩子平時都叫她“地主婆”。聽大人們說她公公恆山先生,為國民黨反動派做事,解放后被政府鎮壓了,她丈夫叫德慶,解放前夕去了台灣,就留下她孤苦一人。
紅玉老太是一個熱心腸的人,誰家有個紅白喜事,她都愛去參和參和,平時農閑也愛串個門子,張家長,李家短的和人們聊聊天。那時候不說說話又能幹什麼呢?沒有電視機,沒有收音機,掛在牆上的廣播小喇叭還是幾年以後才有的。可她的熱心腸也害苦了她自己。
村南頭有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寡婦,名叫秀娟,長得眉目清秀、白白凈凈,高高挑挑,可她命運不濟,男人早逝,孤身一人過日子,非常清苦。紅玉老太很同情她,曾多次勸她說:“一個人過日子難,老了更難,找個差不多的人家嫁了吧”。話是這麼說,可去哪裡找個“差不多”的人家呢?
村裡還有一個光棍漢,名叫金漢,四十來歲。生得膀寬腰圓,眼大嘴闊,粗門大嗓,能吃能幹,是個種田打磨的好手,力氣大、掙工分也多。年青時在外四處闖蕩,中年時還是孤身一人,飽一頓飢一頓的,身邊實在需要有個合適的女人。可“人過四十天過午”,去哪裡找個合適的女人呢?
秀娟需要有個男人,金漢需要有個女人,他們二人在一起實在是天地造化,兩全其美。老紅玉看在眼裡,動在心理,就偷偷摸摸的在兩家走動,把他們往一處撮合。
後來,這事被人們知道了。有嚼舌頭的不懷好意,就說紅玉給秀娟和金漢“拉皮條”。“文革”年代,這可是件傷風敗俗的壞事,難還了得,不幾天,全村都“炸”了,人們在街頭巷尾,家裡田裡,到處議論這事,“拉皮條”、“拉皮條”。那時候我還小,不懂得什麼是“拉皮條”,問大人們他們也不說,只是說“是件非常不好的壞事”。
這事惹惱了村支書和民兵連長,一天晚上,他們把全村男女老少招集到村學校的操場上,連夜召開了一場“規模空前”的批鬥大會。兩位荷槍實彈的民兵把她押上臨時搭建的“批鬥台”。紅玉一聲不吭的衝著人們低着頭,弓着腰,翹着屁股。批鬥大會開始了,支書、隊長、貧下中農代表輪番發言,曆數紅玉的“拉皮條”罪狀、敗形,民兵連長還領着人們振臂高呼:“紅玉給人拉皮條!”“拉皮條就是牛鬼蛇神!”“牛鬼蛇神就是反革命!”“掃除牛鬼蛇神紅玉!”“打倒一切反革命分子!”。人們也跟着高呼,批鬥會的氣氛象大海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紅玉被人推倒在台上,“哎吆、哎吆”的直叫疼。有的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就把臉扭向一邊。但是沒有一人敢於出面給“牛鬼蛇神”說情,說句公道話。
這樣的批鬥會連續開了好幾個晚上。這一次,紅玉可被批深批透了,身體也被整垮了,腰板佝僂得更厲害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好似一陣風就能把她颳倒。秀娟和金漢也聲名狼藉了,人們對他倆指指點點,說三道四。下地幹活時,也不敢和人們說話,只是低頭悶干。當然,他們最終也沒有被撮合在一起。
這場對老紅玉的批對會已經過去四十多年了,可如今想起來仍歷歷在目。八十年代末,紅玉老太的丈夫德慶從台灣回來探親,聽鄉下鄰居說兩人還住在一起過了一年多。我父親九二年去逝時,紅玉還健在,她比我父親大二十多歲,大慨活了靠一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