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遇到一位朋友,他面容憔悴,說沒有地方可以傾訴。我說,那就向我傾訴吧。下面的文字,是根據他的口述整理的。----題記
看《白毛女》,知道每到年關,地主逼債如虎似狼,欠租人東躲西藏。誰知臨近年關,我也當了一回討債鬼。
老婆知道我是項目的負責人,年終有一筆可觀的提成,幾次催問我什麼時候可以拿到手,兒子出國需要一大筆錢,等着要用。我安慰她,不要着急,拿錢是早晚的事,逃不了。
這個項目是自己憑關係承接的。按公司規定,誰接到項目,可以有一筆獎勵,但數目不是很多。如果不拿獎金,也可以選擇拿提成,這個比例就大了,扣除與項目有直接關係的成本,可以有百分之二十的提成。但拿提成也有風險,項目前期的各種開支,必須由個人負責;項目必須可靠,不能竹籃打水一場空,讓花出去的錢打水漂;項目的效益必須有保證,不能只保本,更不能虧損。我考慮再三,自己與發包單位的程總關係很好,項目的價格也不低,如果精打細算,效益不會差,到時可以拿到一筆可觀的提成,比拿區區的獎金不知要高出多少倍。於是我選擇了後者。
幾十年在市場翻滾打爬,我的關係網不小。我接任務,多數是憑關係。這個項目,完全是通過總包單位的程總接到的。程總是我大學的同學,算得上是鐵哥們。當然,朋友歸朋友,正常的開支還是不能少的。老是做鐵公雞,再好的朋友,也不會長久。還好老婆理解我,前期七七八八的支出,雖然很心痛,但從未阻攔。現在,眼看項目接近尾聲,就等着拿提成了。晚上,老婆與我在被窩裡瓣指頭,反覆計算提成的數目,興奮得睡不着覺。她規劃着這筆錢的用法,哪些是必須開支的,有多少可以存起來,一直算到入夢。
年關到了,老闆隻字不提我的提成,我又不好意思去問。可老婆等不得了,說家裡的錢多數已經墊進去了,提成款再拿不到,兒子出國怎麼辦,老人那裡的開支怎麼辦?我雖然感到很煩,但也怨不得老婆,畢竟生活也離不開錢啊。
無奈之下,我只能硬着頭皮去找老闆。老闆很精明,做人也很摳,不過對我還是不錯的。他大概知道了我的來意,沒有等我開口,就向我嘆苦經。他說,自己做事一向講信譽,提成是公司的規定,我不會賴一分錢,只是程總那裡沒有按合同付款,還欠了我們相當大的一筆錢,我拿什麼發提成呢,反正你與程總關係很好,去程總那裡把錢要回來,到時提成馬上兌現。
我聽了雖然不開心,但想想老闆講得也有道理。老闆儘管摳,答應的事,從來都是兌現的,很講信譽。工程款沒有收到,提成哪裡來呢?這討債的任務,就落到了我的身上。
程總的公司離我們公司有二三百里路,如果上門去討,差旅費要花去一大筆,憑着我與程總的關係,還是先打個電話,向他嘆嘆苦經,希望他看在朋友的面子,儘快把欠款打過來,以解決我的燃眉之急。程總在電話里很客氣,他要我放心,過些日子,他肯定把餘款打過來。可是等了十幾天,毫無音信。我問了財務,財務說程總哪裡的錢根本沒有到賬。老婆急了。她堅持要我上門去要,不拿到錢,堅決不走,看他在老同學面前好意思再拖。
萬般無奈,我踏上了討債的旅程。
我知道,討債路上的一切開支,都要由我個人負責。因此,火車我不乘動車乘慢車,旅館就在民防地下室租一個床鋪。開始兩天我沒有見到程總,打他電話也是忙音,或不在服務區。我問辦公室:程總哪裡去了,都說出差了;問什麼時候回來,都說不知道。程總怎麼啦,連老同學的電話也不接?是不是知道我來討債,有意迴避?不行,既然來了,我就不走了。天上的飛鳥,飛得再高,也要到地上找食物,我不信你不回來。幾天來,我都是以方便麵和大餅充饑,也沒有條件洗澡,狼狽不堪。但我不能回去,一定要面見程總,否則白跑一趟,回去怎麼向老闆交代,怎麼向老婆交代?
等到第五天,我終於見到了程總。程總看到我,先是一驚,接着把我請到總經理辦公室,寒暄一番。他問我,為什麼不先打個電話告訴一下,否則不要等怎麼長時間了。我說,你現在是大老闆,貴人多事,哪裡還把我這個窮朋友放在眼裡,害我等得你好苦!敘舊的話說過,我就直奔主題,把這些日子的苦水向程總一一倒出來。畢竟是老同學,他對我的處境深表同情,同時也向我攤牌,說這幾天我出差去哪裡了?我也是去建設單位討債去的。合同上寫得好好的,到這個階段,他們應當支付百分之九十的工程款,可是現在只支付百分之五十不到,我們在銀行的貸款也還不了,怎麼還有錢付給你們呢?
聽了程總的話,猶如淋了一盆涼水,我渾身冰冷。怎麼辦?難道我真的要無功而返?不,不行。我的面前立即浮現老婆焦慮和期待的目光。如果這次空手而歸,年關怎麼過?兒子出國的費用怎麼解決?我前期的一大筆開支何時能夠收回?我怎麼去撫平老婆的嘮叨?
我給程總出了一個主意:馬上請律師,與對方打官司,是他們違背合同,通過法律途徑解決問題。
不了程總兩手一攤,無可奈何地說:跟誰打官司?這是當地政府的工程,跟縣政府打官司?就是打贏了,今後我們還能立足嗎?
我說,程總與縣政府的領導關係很好,政府也不缺這些錢,你在他們面前嘆嘆苦經,還能要不回來?
程總說,該說的我都說了,本來縣政府有一大塊土地,只要拍賣了,錢就有了。誰知現在土地指標卡得很緊,上面指標下不來,他們也沒有辦法啊。
我說,那也是他們的事,誰讓他們寅吃卯糧,沒錢搞什麼工程?
程總說,現在只能等啊。就是打官司,我們也不一定能打贏。他們可以審計沒有結束為理由,拒絕支付。我說,那審計要審到什麼時候?程總說,那得由他們說了算,一年兩年也說不準。
如此說來,這筆錢我們是要不回來了?那我們企業的資金怎麼辦?就這樣活活餓死?
陳總卻沒有那麼悲觀。他說,錢他們是不會賴的,再等吧,到時肯定能拿到。
這不是空心湯糰嗎?到時,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你大老闆可以等,我這個窮朋友可等不得啊。事關重大,我不能空手回去。我幾乎用懇求的語氣說:“程老闆,你們是大公司,東方不亮西方亮,家大業大,不在乎我們這些小錢。請你看在老同學的面上,湊一湊,先把我們的錢付了,你可以慢慢再去討,我可耽擱不起啊!”
程總不急於回答我的請求。他要請我去吃飯,說老同學見面,請吃一頓飯是最起碼的,我們敘敘舊,邊吃邊聊,好嗎?
我想,這樣也好。幾天來,大餅和方便麵吃多了,是想調調口味。飯桌上,我可以推心置腹,好好傾訴一番,說說我的困境,取得對方的同情和理解,看在老同學面子,無論如何,扶我一把。
程總通知駕駛員備車,陪我一起走出辦公室。我們剛鑽進小車,見車頭圍了一幫人。駕駛員按喇叭,那幫人還是不走。為首的一個大漢用手拍打車窗,大聲高喊:“程總,你出來!你出來!”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見程總開門下車,對那幫人說:“你們幹什麼?有事找辦公室,我現在有事!”誰知那幫人不依不饒,氣勢洶洶地說:“我們就是要找你,你逃不了!”他們前拉后推,把程總擁到辦公室。原來這幫人也是來討債的。為首的大漢是包工頭。他一開始比較客氣,說工程結束已經半年多了,工程款至今沒有到賬,馬上要過年了,下面一幫兄弟問我要工資,再不付就不讓我活了,我也是沒有辦法,程總你就可憐可憐我們這幫兄弟,今天不給我錢,我是不會走的。
程總讓大家安靜。他介紹了工程資金流動的情況,說不是我程某不肯付錢,而是建設單位的資金沒有到位,希望大家諒解。沒等他說完,那幫人就不耐煩了,有的竟坐到程總的辦公桌上,下達了最後通牒:不付錢堅決不走!我有點看不下去了,說了一句公道話,不了那幫人對我群起而攻之,有個愣頭小伙甚至要對我動粗。他們以為我是程總的幫凶。我說,我也是來討債的,大家相互體諒,還是心平氣和的商量為好。
程總提出了一個方案:儘管工程款沒有到位,但考慮到工人的實際困難,公司願意先墊付一部分錢,把工人的工資發了,其他的錢,等過了年,再想辦法支付。他最後對大個子包工頭說:“兄弟,我們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你應當知道我的為人,我程某從來不會賴賬,我們今後還有很多合作的機會。大個子想想也對,如果把關係搞僵了,今後怎麼吃飯啊?也就作罷。
辦公室又剩下我和程總兩個人了。程總還要請我去吃飯。我說我心裡很煩,不想去吃了,還是在食堂里吃一點吧。程總說,飯還是要請的,剛才的情況我碰到多了,沒有什麼了不起,工作照做,地球照轉!
最後,程總念及老同學之情,同意自掏腰包,先借我十萬塊,以解燃眉之急。他儘力想辦法去催討工程款,一旦到位,一定全額支付。
我實在無話可說。上了回家的火車,心裡沉甸甸的。列車滾滾向前,我的思緒像車廂里的位子,一直固定在那裡,又如寒冬的冰塊,死死地凝結着。
嗚呼,我不知道回去后如何向老闆傾訴,如何向老婆傾訴,只能在心底默默地吟誦李白的詩句: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2013年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