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野荷,是在六月朗朗的天氣里。
和一幫友人,踏破幾十里草色,沿溪溯水,終於得見那片水色青荷。
荷生谷底,華蓋肥碩如冠,莖略細,呈半透明的青蔥色。一葉碧裳,鋪展着蓬勃的馨香和溫情,與南方水澤里的香芋倒有幾分神似。
在我的印象里,但凡野生的東西,都有着致命的孤獨和不可觸摸的清高。自然,也是倔強的——因為沒有可以蔽日遮風的棲所,便只能,以強者的姿態,挺直細細的腰桿,與自然駁爭着、抗衡着。
被豢養慣了的,無論動物還是植物,大抵都不能免除低眉順眼的模樣。
媚俗與清高之別,或許就在於此吧!
我曾試圖把一株野生的山裡蘭移栽庭院,終是沒能如願。飲慣了山風夜露,任憑我付以千般萬般小心,仍是不肯低下它那顆高貴的頭顱。
從此,對於野生的植物,我是心生敬仰的。譬如這山谷中的野荷,遠離鬧市之外,寂守着陌上草青,以寒山瘦水為宿飲,以冬謝春榮為華年。歲歲朝朝,不圖浮名不慕虛榮,只知一味地生綠,綠滿荒谷,綠到山色潤朗水澗成蔭方才罷休。
這野荷,與詩人眼中的芙蕖、菡萏相比,實在算不上什麼優雅脫俗的仙物,它只是一個面容粗糙的女子,不苗條也不俊秀,與都市審美無關,更與溫柔搭不上界。卻有着質樸的本真,甚至,還有幾分敦實幾分憨厚。就連那花骨朵兒,也絕不大紅大紫,仍然是細細碎碎的米黃珠穗,毫不張揚,卻開得異常虔誠。一株株一串串,綿綿延延,像身着黃袍素衣打坐的僧人,靜坐碧玉圓盤之上,孤獨地根植於水底,延伸着淤泥的疼痛——生於荒山野嶺,孤獨的姿態是必要的。
我卻是喜歡極了這樣的孤獨。這要命的孤獨啊!讓我擁一頃荷風入懷時,頓生了憐惜之情。若可,我願是一朵小小的水花,以奔赴的姿態,飛濺成荷葉上的一滴珠淚,在陽光到來之前,向一朵水色荷思,印上一記涼如清露的吻。亦或者,化身為一隻風度翩翩的水鳥,在水之湄,用最動人的歌喉,傾吐我白月光一樣的柔情和思慕。
我想,我是深深愛上了紅塵之外的這畦野荷。儘管荒涼又寂寂,只有雲朵和虹彩為伴,只有空蕩蕩的風聲響徹山谷。但我執念如此,守着六月的源頭,聽憑荷香幽芷,以浩蕩的方式,入侵我的心房。
暮色輕籠,友人催促上路。這一場邂逅,無處告別,終須告別。走出野荷谷時,我眷戀不舍,一步一回頭。但我知道,我終究還會再來——赴一場前世今生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