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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書上死在書里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一

  我說,人生不能沒有書籍。我愛書成癖,嗜書如命。我長眠地下的老母在世時說我是睡在書上長大的,我的老婆咒我總要死在書里!

  二

  母親說我睡在書上長大,是說我睡的床上枕邊枕下里床外床滿床是書,自幼與書共眠。

  八九歲,我便枕下枕邊全是書了,小人書,連環畫,《鐵道游擊隊》、《智取生辰綱》、《三打白骨精》……八九歲,我就會想方設法攢錢自己買書了。那時,一斤廢鐵三分錢,想買一本厚點的“小人書”,就得有三四斤廢鐵。放學路上,我四野里蝸行牛步尋針覓線的找;到了家,我還是樓上樓下挖筋掏骨的翻;星期天,我會跑到很遠的造橋工地上,和人家工人師傅軟磨硬纏,變着法兒拾走幾塊廢鐵……然後,把聚集起來的廢鐵一併送到離家七華里開外的鎮上去換錢買書。近午了,我捨不得花兩分錢買個燒餅吃,把沾滿污跡的十幾枚硬幣攥在手心,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書店,去買回我渴盼的《鐵道游擊隊》、我心儀的《智取生辰綱》、我夢求的《三打白骨精》……回來,又迫不及待地扒在床上於新書封面寫上歪歪扭扭的“ⅩⅩⅩ之書”,並且給書編上“第Ⅹ號”。

  10歲,我弄了個專門裝書的小木箱,放在我的里床。

  13歲,我擁有的小人書編號已經滿百,這足令成天圍着我轉的不少孩子眼饞心癢。

  小學畢業,父親去世,年老力衰的母親支持不了我讀初中,我設法去了江西上不花錢又能填飽肚子的“共大”(共產主義勞動大學),隨身攜帶的唯一心愛之物,就是我那隻裡面整整齊齊碼着百來本小書的木箱。畢竟年小體弱,在“共大”挨不到一年,便又扛着那隻書箱,打道回村,進了一所辦在村裡一個破廟的“民辦初中”。

  初二時,16歲的我,白天在學校聽課做作業,晚上回家在“松明”(山上挖的松樹根,作燈點)照耀下埋頭抄向老師借來的《卓婭和舒拉的故事》——我發狠要抄下我今世買不起的書——中指磨破了,裹上塊布片繼續抄;熱了,渾身用冷水沖一遍;蚊叮蟲咬,割一捆青草在身邊燃一堆蚊煙,再在腳上套一雙母親生前穿過的破靴……如此抄書數年,我也真抄下了10來本好書,可惜天長日久,合家東搬西遷,一大堆珍貴的“手抄本”現在已難覓蹤影。

  18歲,背着家人偷偷考進縣中,母親不讓讀,我就給學校寫求援信,學校批准我享受學校里最高的“人民助學金”。於是,我成了縣中穿戴最舊最土,吃食最差最苦免交所有費用的“白讀生”。可我靠着假期在校打小工(學校修築圍牆我申請留校拌砂擔磚)賺得的幾毛錢,依然經常地鑽書店、蹲書攤,把口袋裡僅有的錢去買來幾分錢一冊的薄薄的課外書。到了高中畢業,去鄉村學農時,我睡的那張板床,薄書厚書大書小書已經佔了大半。

  51歲那年,就憑我深厚的“書功”竟然毛遂自薦堂而皇之“走”進縣府Ⅹ機關,走進縣城,領導安排我住一間堆滿了各類新舊書刊的小房子,就地取材,我創造性地把所有的書刊迭鋪成一張床,表面被席一遮,在書上,一睡便是5年多……

  三

  老婆咒我總要死在書里,是咒我一遇上書便痴迷得如同死人,是罵我因着一本破書斷送了我一生的前程。

  讀完高三,遇“文化革命”。破“四舊”,學校偌大一個圖書館,數萬冊藏書,一夜間被造反派破得一塌糊塗。“革命大串連”,行萬里路,走遍了中國20來個省市的我,無奈留下沒能到達的部分地區,堅決響應周恩來總理號召,返校複課鬧革命。在滿地碎紙一片狼籍的學校圖書館一角,我意外地發現一本被燒得焦頭爛額撕得面目全非的《辭海》,整整花了兩個多星期的時間,閱盡圖書館里盈膝厚的片片碎紙,終於找齊了《辭海》被撕下的殘頁,經過我精心的修補,《辭海》基本恢復了原貌,自此置於枕畔,規定每晚睡前閱讀它三頁五頁。去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竟寶貝也似帶上了它……焉知,後來一位在我床頭見到過這本《辭海》的“書友”,向縣局提供線索“告發”了我,一句話,我就成了十惡的“打砸搶分子”——自有臟物《辭海》為證,書內鮮紅的“縣中圖書館”大印猶在!那年月正是全國恢復高考決定人生命運的關鍵時刻,我連考兩年高分均被一一“淘汰”,究其原由,想不到便是我“搶”的那一本破碎的書,三十而立結了婚有了家小的我,被老婆罵了個狗血淋頭。

  萬般無奈,我死了進名牌大學享受高等教育的心,但我“愛書成癖,嗜書如命,生為書痴,死為書魂”的天性和天趣沒死:我更加發奮地讀書,吃飯時左手捧書,做事時腋下夾書,睡覺時滿床是書——吃飯、做事、睡覺,身不離書。只要一書在手,物我兩忘,日出日落,渾然不覺,有人喚我“書痴”,書痴便書痴,我自得其樂。平日里有錢沒錢,常跑書店,三日不上書店,我就丟魂落魄。

  一個夏日的早晨,我扒了碗冷飯,挑百來斤新收的麥子去鎮糧站,手攢百來塊糶麥的錢,女兒在縣城讀師範,等着交費,我匆匆乘火車赴縣送錢。路過新華書店,見有三大本《漢語大詞典》,一問,僅剩一部了。見書眼開的我,在書店將書捧起又放下,放下又捧起,引得開架售書的營業員向我投來“警惕”的眼光。我想買,錢不夠,權衡再三,最後我跑進師範,向女兒的老師說明情況,欠費一元沒交,反而向老師借足書錢。買了書,往剛剛盛過小麥的塑料編織袋裡一裝,肩上一扛,兩腳摸油,從縣城步行到家裡,30多公里,5個多小時,扛着好幾公斤重的書袋,渾身濕透汗水,腳板生出水泡。回到家,因躲藏不及,半天響徹老婆的臭罵,我卻鑽進書房,擁書自樂。

  又一個星期天,我接受“教訓”,乾脆騎自行車進城。工資剛領,口袋充實,把借來的錢還了,欠費交了,書店逛了,喜愛的書買了。興沖沖“打道回府”,誰料老天變臉,風起雲湧,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趕忙向路人討得一截塑料薄膜,將書包個嚴嚴實實,可新鋪的黃泥路面,雨後爛得不能騎車,我只好打赤腳,扛車而行。當我披着一身泥花,打開包裹,便有一股書香沁心,我雙手輕輕撫摩新書,禁不住心頭一熱,眼淚下滑,頓時沉浸在書痴特有的“幸福”里,哪還管得老婆叨擾……

  一年又一年,我的青春歲月,我的微薄薪水,差不多都花在了我的“書事”上。床已容不下我佔有的書,我構築起自己專門放書、讀書的場所——書房。1969年下鄉,我挑來黃泥,和上灰子(篩剩的石灰),將生產隊養過牛用作牛欄多年的半間冷屋填平刷白了,在南牆釘上幾塊平行的木板,把床下用肥皂箱、農藥箱包裝的一千來冊圖書,往木板上一列,築成了我的第一個書房;1985年,拆建行將傾塌的舊房,我單獨辟出一間10平方米的小屋,用舊房的舊木料,按着房間的大小畫出圖紙,第一次請木工打制了一排書架,油漆了,5千餘冊書籍各就各位,這是我的第二個書房;第三個書房,才啟用不久,這是我進城后,苦心經營多年建成的,佔據新房子的整個客廳,30來個平方,曲尺形頂天立地的全封閉書架,氣派,現代,盛下了她積蓄的近萬冊書籍……上有天堂,下有書房。工作之餘,無論白天黑夜,我安然步入安寧的“天堂”,任自己的思緒衝出有限的空間,穿越有限的時間,攜手天下名人,談古論今。

  友人自四方來,相聚在我的書房。我說,坐擁書城,夫復何求?我今生嗜好,除了買書,就是讀書,我寧可有書而窮,絕不無書而富;有了書,我什麼清苦都受得了,什麼寂寞都耐得住!我說,人生短暫,在這短暫的一生中,能與書結伴,是我今生的幸福;我說,我一天不讀書就不能生活,能與書有緣,是我今世的幸運!我最大的願望,乃生為書痴,死為書魂。那一年,我決然離開了因書咒我罵我的老婆:在老婆的罵人詞彙里,買書是濫花,讀書是偷懶,寫書是造謠。凡我買書、讀書、寫書,我都要躲着她,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能再躲下去了!我要爭得我起碼的“痴書”自由權,我終於毅然走上了法庭……

  四

  買書、讀書、痴書,直到寫書,迄今,我已經公開發表了250多萬字的文章,出了自己的書,加入了作家協會——我“睡”在書上長大了,我沒有“死”在書里,我在書里“活”得滋潤鮮亮!這輩子,我贏在書,成在書。我說,我的人生寧可沒有老婆,卻不能沒有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