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已是陰靄蒙蒙,好似一層厚厚的灰綢,鋪陳在蒼茫的大地上。也許這片土地真有這麼一張綾絹記敘着千年的輪迴變遷。答案是有了,可疑惑更多,就這樣歲月封存了這一切,讓人們什麼也不能揣測。
我斜倚在窗口,任憑眼前的高速公路剪取自己的思緒,因為之前的凝眸,停駐,細覽太脆弱,經不過太濃的追憶。只是因為五千多年的歷史概括得太簡單,五千多年前的智慧傳繹的太枯槁,五千多年的遺失太傷感,讓我無法調用任何詞彙去延續自己的感觸。良渚,一切源於這方煙渚。江南水韻緩緩流瀉着它的原始,沉澱着它的深邃;幽穀草丘掩隱着它的光芒,描點着它的歷史坐標。有太多的不解讓它停留在筆尖的遙想,有太多的奇迹將它定位成中華文明的曙光。它的輝煌已經不在,它的高牆深苑成為了考古現場,它的文明歸屬僅僅濃縮於幾處墓葬,幾方翠玉,也許它應該流淚,文明的碎片已滿是淚跡。
這是一次思慮已久的偶然,一個社團舉行的一次活動,據說目的地是良渚,被歷史藏了五千多年的一段文明。行程安排在星期日,只是讓我們用這個沒有使命的12小時去承擔扣問歷史大門的使命。
我們一行人打點行裝,有帶背包的,帶相機的,更多的是一袋袋食品。我暗自發笑;對於歷史的拜訪是莊嚴的,不是藏在薯片包里的遊樂,也不是溶在飲料里的愜意,而是用自己的思維去探尋歷史的內涵,用腳步去丈量歲月,用低喟去召喚遺失的靈動。因此,我只帶了一個包,兩卷餅乾一瓶水,剩下的只有一本筆記本,一支筆和一陣默冥,不希望有多少收穫,只希望出發時的期待可以兌換成几絲遐緒。於是乘上即離的汽車,選擇了一座臨窗之位,好在窗外蔓延我的思緒。一路上,我看着車轍在現代的大道上延續,說明白點,轆軲的盡頭不會是真正的良渚,通向良渚王城宮牆,陵墓的路不可能用現代的水泥,柏油,鋼欄來澆築和衛護。而這段真正的幽徑應該就在不遠處的荒丘低岡,楓林綠野,只有它們屬於那段亘古的歷史,只有它們留得住良渚人淺淺的足印。而這趟車程的終點只可能是一座博物館,一排遺址,也許只是一片蒼林。
這樣的遙想和潛測被一公里一公里地稀釋着,直到車子停在良渚文化博物館時,這樣的發問已是徒然的。我這個人不喜歡博物館,總覺得一窗窗壁影裝幀不了歷史的精髓,於是便懶洋洋地拾階而上。看到欄柱上端刻鐫着一方方玉琮,心裡漾起一種深度的觸動,享譽世界的良渚文化竟是一件禮器來裝飾自己的歸處,在我眼裡,玉琮是禮儀的象徵,是中華禮制文明的圖騰式器物,尊卑長幼,君臣之訓,在這裡生長着最原始的基因,而此刻它就捏在我手裡。再移步向前,正門之側,只見一尊巨型玉琮雕塑,中圓周方,暗含天圓地方之意,重分九節,亦有九五之尊的爵位;恰似中華文明史上的一代雄主,只是宮紗殿闕把它簇擁在遙遠的年代,只留下這方九節琮鎮守着這片沃土,以及生長在沃土上的廢墟。以我個人而言,良渚文化博物館的所有展品均不及這石刻,它已經是對那段歷史最好的註解,閃爍光澤的玉器,綢片,木屐,骨針只是一幕幕側影見證了一份又一份沒有文字的智慧,既然沒有文字,也不會傳承在竹簡帙卷中,惟有在歷史中漸漸風乾,直到枯萎得無法發掘。而這塊冷冰冰的石塊就像一方容器,叫納了一輪淡淡的素月,吞吐着與物休戚的平和放達。我在它身前良立許久,用所有歷史知識去洗去眼前的殘刻,去想象着:遙遠的古代,有一族有智慧的人,他們信奉着一種宗教,名叫:和平。
偷想一陣,又跟上大伙兒的步履,他們需要的速度將這個博物館用一眼來複印,用幾閃聚光鏡來剪取,然後匆匆地完成叩拜這種遙遠智慧的儀式。可我深深地明白,在歷史無法回憶的那個年代,人們用最純澈的心境去祭奠自己的神明,也許是感謝蒼天,有這片水驛山程來編織美好平和的生活,感謝大地,有這片萬頃晴空,可以寄留一下深邃的回眸,可是五千多年後我們這些後輩都做了什麼?破壞,摧毀,讓這片被感恩的天地背負一目目愴然。只留下一段影影綽綽的歷史,傳訴着先祖們最簡單的規勸,實在是太簡單,簡單得失去了年代。
在此,我不想用自己的拙筆去塗抹一寸良渚文化的輝煌。只知道,早在五千年前,就有一個良渚古國傍依天目山,瀕臨錢塘之畔。載有奇迹含義的古城牆,存有王者尊貴的反山王陵,立有宏偉巍嚴的莫角山王城,都默默訴說那個國度的點點滴滴,可這一些只留下一個叫遺址的考古學概念。據說,良渚文化中農耕文化,陶器製作業,紡織業,琢玉工藝都有跨時代的發展,是中華民族寫在五千年前沒有文字的耀眼華章,我深深欽服這些考古學證明,淵淵東勝神州,在歷史的第一頁不是血色的,而是綠色的,土黃色的。相比之下,伊朗,埃及,希臘這些文明的襁褓裹藏了太多的陰謀,爭伐,這些成為他們永遠抹不去的斑紋。我眼前的良渚就是如此靜謐,如此沉煦,只有櫥窗里側燈將歷史照得更加遙遠。
覽盡博物館,下一站是反山王陵。乍一聽這名稱,覺得頗氣勢,於是收斂一路的憔容,挺一挺身子,踏上塵途。可之後,我越來越驚訝,似乎在等待有人告訴我,這是在開玩笑。路只有長度,漸漸失去了寬度,一直蜿進一堵院門。重門一開,只見前方一壁告示牌,反山王陵遺址。我愣住了,無法回答自己提出的一則則疑問。昔日的王者安息在這裡嗎?他的王座應該讓三皇五帝臣服的啊!環視四周,這是一陌荒丘,長滿茅草,一排薺青。一位附近的倉庫管理員在一旁殷切地講解着,“這裡是一塊貴族墓地,有十一座墓葬,已經5200多年了……四周都有監視器,監視器是防止盜墓的。”仰頭側望,的確許多監視器,時時刻刻監視着這塊土地。我低着頭,不敢俯瞰,心裡酸酸的,這塊積澱着歷史原味的荒土原來一直由冷冰冰的電子眼盯着,連歷經千年殘留下來的空靈都顯得不自在,監視着先祖的亡靈固然不敬,可那些欺世盜名的賊子甚是可惡。卑賤得靠挖掘始祖的積蓄謀生,這種獸性只能污濁了逝者的聖潔,可悲的是,這些盜者盜去的是另一部歷史,一部更加真實更加豐厚的歷史,可是全部煙散於可恥的叫賣中。
身旁的長者一直講述着這塊土地邈遠的時間概念,偶爾也會提起身邊的茅草,談上一些這些草的功效。我聆聽着,心裡嘀咕着:中醫藥學發展不過2000多年,與附近5000多年前的鼾息相比,只是驚晨一現。只是長者娓娓不斷,我也思緒連連……
反山遺址實在太小,比起秦始皇陵,茂陵,昭陵,橋陵,明茅陵,清東凌,只是一塊植松侯柏之地,收不住王者霸氣,展不開驚世偉業,更沒有雕樑畫棟,甚至沒有眼前的茅草和枯竹,可能只有一堆黃土,幾片翠玉,將樸厚和玉潔的神韻深深埋藏,軀體腐爛了,可是這些都還在,沒有被歲月帶走。可能是它們太重了吧,歲月帶不走,王朝變遷帶不走,爭戈予伐帶不走,留下了繼續陪伴清風素月,奢求着有沉甸甸的腳步凝立在這裡,可事與願違,它總是接待着一輪又一輪過客。
行程已經盡了,該是回來的時候了,車子路過村子。一幢幢並不氣派的房屋總有一落小院,低低的垣牆,守護着這份安寧,村民站在門口目送着我們這些過客消失在陰雨天里,遠處是一斷城牆遺址,它曾經守護着一座王城,今天卻換來一堵殘垣守護安寧,真該上世上所有霸者悍將來看一看……
追憶一點一滴地匯積着,不知不覺窗外的天下起雨來,此時終於明白,有一段歷史在哭泣。我懷踹着一塊陶片,原始得沒有花紋,也許這只是一塊文明的碎片,另外的部分在哪兒呢……
文明的碎片 標籤:兩個文明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