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拽面
北方人愛吃面。我更愛吃。
我吃過山西的刀削麵,牛肉麵,陝西的臊子面,燴面,蘭州的拉麵,甚至新疆的拌面。但是,我最愛吃的,是母親的拽面。
母親做的麵條稍寬,薄厚均勻,筋韌爽口,軟而不粘,越吃越香。鹵子是自己炒的醬汁,配上番茄、雞蛋,點綴些香菜,就是我的最愛了。
母親的拽面很地道。水、面的比例要求準確,一般是一斤面三兩水,水必須是溫鹽水,打散,再揉成麵糰,然後用濕布蒙住,醒2個小時后,再用手攥成拳頭沾着溫鹽水使勁揣、揉,直到麵糰和面盆都發光。如果揉面功夫不到,那做的面就不勁道,沒嚼頭。做成的麵糰,再放到案板上用擀麵杖攤開,接着用刀切成細條,拽長,下鍋。等水開后,要點些水,一般點過三遍,就可以出鍋了。
每個周末我放學回家,母親都會給我做碗拽面。有時還在面里卧個雞蛋。母親有嚴重的風濕病,甚至腿都變了形,關節腫了一大塊。她就坐在凳子上給我擀麵條。幸好家裡灶台也不高,她還夠得着。
小菜是自己腌制的蘿蔔或野菜。
越是粗茶淡飯,母親越能做的色香俱佳。蘿蔔有晒乾的,有新腌制的。母親在罐頭瓶里放上辣椒、蔥段、花椒、八角、蘿蔔,再用鹽一撒,滴幾滴香油,味就出來了。野菜是馬齒筧,用開水綽了,澆點醋,灑上鹽,滴點香油,嘿,絕美!
我常常端了碗,蹲在門口,邊吃邊看人家下棋。
村裡人吃飯都蹲在門口吃。據說以前村裡窮,在門口吃飯,有向人曬富的意思。別人看到這家有飯吃,就認可這家富裕,有能力養活家人,從而得到尊敬。甚至有的為了臉面,吃飯時就拿了一個空蛋殼,壓在碗底,向人炫富。
所以現在一到開飯時刻,便有端稀飯的、鹹菜的,麵糊的,麵條的,湊在一起,邊聊邊吃,間或互相品評一番;若有飯菜稍好的,大家便都讚歎其人命好,可以享受世上美味,任人垂涎。有時沒話題了,便有愛好象棋的,大聲吆喝。
我是臭棋簍子,所以只有觀戰的份。吃着嘎吱響得脆蘿蔔,吃着軟滑勁道的拽面,看人家下棋,是一種純享受。就彷彿在茶館喝茶品花一般。
母親不識字,可她經常教誨我:做人要本分。那個親戚困難了,她准叫我送米面去;誰家小孩子沒人看了,她就讓領到我們家來;鄰居需要幫忙了,她一定跑去幫,甚至我每次回家,母親給我做拽面的時候,她都會多做出一兩碗,送給鄰居們嘗嘗。
母親中風后,就只能躺在病床上了,整天輸液。她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糊塗的時候,老把病房當成自己的家,看到有人進來,就掙扎着下床,到處找面袋子,要給人家做拽面。為此護士老訓斥她不配合。清醒的時候,她就默默地躺着,流淚。說的最多的話,就是我拖累你們了。有時候她看到我,就緊緊地攥住我的手,悄悄地告訴我:家裡的那個地方還藏着一張存摺,上面有3000塊錢,等將來我困難的時候用。
我終究沒能好好地照顧她。在她病重的日子裡,我去了陝北。等我心急火燎地趕回來,只見了她一面,她就去了。她見到我的時候,聲音已經發不出來了,只有我根據她的口型,猜到了她的意思:拽面。她以為我剛回來,餓了。
我不知道等待一個人,需要多久,思念一個人,時間有多長。現在,她和我陰陽兩隔了,她安靜地躺在自家的土地里。墳頭的野草枯枝,成了她的陪伴。我雖然看不到,也摸不到她,但我仍然想着她。就像她仍然在我身邊一樣。就像空氣,像呼吸,雖然感覺不到,卻須臾不曾停止。有時候,在夢裡,我甚至還能聞到母親拽面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