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乘着黨政幹部下海經商的浪潮,毫無經商經驗的我卻以破釜沉舟、義無反顧之勢,朝着雲譎波詭高深莫測的商海一個猛子扎了下去。
時市場經濟剛剛開始,從計劃經濟時代走來的人們在政治挂帥時代的慣性作用下,羞羞答答一如潯陽江邊的琵琶女,“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為了打破從官場到民眾中這種羞於言商、恥於說利的心理慣性,進而打破流通領域僵死的官辦體制,上邊公開號召並出台好多優惠政策鼓勵黨政幹部下海經商,以此推動一個全民參與的市場經濟時代的到來。一時間,“停職留薪”成為使用頻率最高的流行語,許多機關幹部和企事業人員搖身一變成為“春江水暖鴨先知”商海弄潮人,或湊錢鋪攤子經營商店和工廠,或走南闖北於全國各地乃至口岸、異國他邦,在產業和市場的中間買進賣出或牽線搭橋作經紀人,抽吃紅利或賺取價差。各種行業、單位還紛紛興辦經濟實體,創收盈利。一時間商風乍起,錢潮滾滾,天下無人不言商。在這一大背景下,下決心投筆從商的我找單位領導軟纏硬磨死纏爛打,好歹說通放我下海一搏,就此由一個“紙上躬耕徒費神,案牘勞形骨伶仃”的清高秀才,搖身一變為仰仗財神、唯利是圖、精明算計、雁過拔毛的奸詐商人。
這肯定不是我的覺悟有多麼高時代責任感有多麼強,非要去領什麼風氣之先,而實在是當時馬踩着車的無奈選擇。啥情況呢?說來慚愧,本人除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原因之外,還有一個較之於常人更難邁的坎:咱遺傳能力強卻計劃性極差,一口氣養出兩個扛槍帶把的接班人,使得一家四口人中就有三個是男生。若打架發起飆來還有點優勢,可以一下站出三條虎騰騰的漢子,可論過日子,真夠我喝一壺了。在我所處的縣城這種城鄉結合部,是必須按照老傳統、舊規矩行事的:兩個孩子上學,須全程花錢供出;若高考失利做了農民、市民,蓋房子娶媳婦則必須一包到底。一方水土一方人,西方文化西方理念在此地是格格不入的天方夜譚,故而嚇死也不敢讓孩子年滿十八就去獨立,或花錢向我這個當父親的借貸。如此是,便被逼上了梁山,如不照此辦理,趕快上山入伙,就當時咱那一個月二三百大毛的工資,南牆根歇着去吧,只能是眼睜睜看着倆孩子打了光棍!
經濟是硬道理,它逼着我對金錢發起一次並非出自真心本意的抗爭抑或是乞討。覺醒也罷,墮落也罷,反正我搖身一變成了奉行現實主義、崇拜趙公元帥的“生存派”。
其實在此之前我已有過一次預演。“下海熱”初起時,我隨辦公室主任帶一部單位的小車進京,到某大雜誌社為縣主要領導處理一個由我執筆撰寫的署名文稿,因事情比較順很快辦結。主任是個思想很先鋒的人,說咱們既然出來,時間又寬裕出好多,就別急着回去,除遊覽一下北京主要風景外,順路考察和熟悉一下市場,開開眼界,與市場經濟接接軌。於是我們在遊覽了故宮、頤和園、八達嶺長城后,于歸途中先在石家莊停車,轉了好多市場,又繞道至當時聲名鵲起的白溝小商品批發市場。夜宿白溝時,主任對我和司機說,咱們身上都還有些錢,明天到市場轉悠時每人購買一批小商品,回去后各想門道出售,試試市場的水,也掙幾個小錢花。第二天,我在鋪天蓋地讓人眼花繚亂的商鋪、攤位轉悠中,用單價幾毛塊把錢的批發價購了幾百件鋼筆之類的文化用品,回來找了兩個開商店的熟人躉了出去,從中賺了幾百元錢。這次小試牛刀得手,讓我嘗到了倒騰買賣的甜頭,也看到下海經商的光明,更奠定了下海一搏的勇氣。
正式被批准下海的那天夜晚,我把兩個分別上高、初中的孩子叫到跟前,當然我那個農民身份的做飯人也必須在場,像模像樣開了一個家庭會。我覺得我的臉色凝重得就像臨刑前的許雲峰、江竹筠,語音沉重得像一枚枚大鐵球,掉地下一砸一個坑。我說兩個孩子都給我聽好了,是你們把你老爸逼下海的。海里允許人一夜暴富富甲一方,也允許人一賠到底血本無歸。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不賺不賠,鬧個呯呯啪、呀呼兒嗨,但這種幾率幾乎等於零。一旦你們的老子背時倒運弄砸了,錢沒掙來反欠下一屁股債,以後你們無論考了學校還是高考落榜蓋房子娶媳婦,就當你老子死了,憑自己的本事撲騰去,到時候我只能告訴你們,我嘗試過了,奮鬥過了,盡到心了,黔驢技窮無計可施了,要錢沒有,要命嘛過幾年再說……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我感覺我就是經典悲壯人物的荊軻,正訣別了銜淚揖送的人,轉身離開朔風鎖寒江的易水,走向前途未卜的遠方……
(二)
常言道“在商言商”。“商”是什麼?就是一切向錢看,就是窮心竭慮不擇手段地賺錢謀利,並爭取利益的最大化,就是“無商不奸”!在這一新意識支配下,我迅速摒棄了機關工作人員的優越感和平時養成的斯文、清高、矜持、羞澀,快速完成從文人到商人的角色定位與轉化。
然而沒有起步資金,沒有關係門路,沒有信息來源,沒有具體的生產經營項目,也沒有什麼人給兜着罩着,甚至連一部當時還閃耀着貴族色彩的程控電話都沒有。有的,只是一個一廂情願的意向,一股不信他二大娘不是娘們的拗勁,再有,就是一副還不算太笨的下水。
典型的白手套白狼。可是狼天性兇殘狡詐,是那麼好套的嗎?但願這“白毛狼”能給我點憐憫之心,有點獻身精神。
一窮二白,就被逼着要干要革命了。經審時度勢,鑒別比較,我盯上了玩“空手道”的中間商(時興話叫“經紀人”)。辦法有兩種,第一種是盯地銷產品,就是本地找到煤、鐵及農產品等銷家,或者受託於銷家,那頭則找到買家,從中牽線搭橋,談好價錢(含進自己報酬,和買家砍價的伸縮度也在這部分里,銷家的價格一般是不會變的),促成生意后掌握時機通知買家攜款過來。一般是不發貨過去的,“貨到地頭死”,十有八九會挨斬被騙。人過來后則全程提供服務,當然也是全程實施跟蹤,避免買賣雙方見面后直接實施交易,把咱這個中間商甩了。第二種辦法是盯外地緊俏商品,這邊找到出錢要貨的商家,陪同前去購運。那時尚是“賣方市場”,好多產品緊俏,能以合適價格購得回來就是本事就有錢賺。以上兩種辦法都像媒人一樣,一手托兩家,生意做成從中抽取了差價或者獲取事先講好的報酬。
當然也不排斥自購自銷的短線作業形式,就是瞅准了走俏且資金用量不是很大的生意,預先找好接手的要貨方,籌措資金迅速購回完成交割,打一個漂亮的閃擊戰將差價賺走。
在以上白手奪刃式的經銷模式中,最關鍵的是信息靈通,廣有關係,活動能力強,除了本地地面上人頭熟以外,銷貨地也必須有當地的“熟人”即也是“關係”提供信息,打通關節,帶人攜款前來購貨發貨。要搞回來的貨也需當地“熟人”、“關係”提供價格信息(當然是對方加利后的價格),幫助打通關節,購出貨來,並協辦發運。
泱泱大中國,異地他鄉處,哪有那麼多現成的熟人、關係在那裡等着?於是就到處收集各地人的名片,瞎貓撞死耗子,反正那些觸角到處伸、名片滿世界撒的人十有八九是商道中人,目標一致,利益相連,很容易就搭上了線。但是這些人購進或賣出是真有本事還是假有本事,就另當別論了。在風險承擔上,主動出擊的一方肯定要高許多:打住狼大夥吃肉,狼咬住可就得自己受疼了,最少路費、請客花銷等前期投入,就白白扔狼嘴裡了!
“商人重利輕別離”,為了找銷路或求貨的貨源,經常要跑出去,帶人前往購貨更是如此,自然很多時候是人在旅途。指頭卷大餅自啃自的差旅性質和捉襟見肘的經濟狀態,決定了只能吃最便宜的飯食住最低檔的旅社,並且儘可能將夜間安排在行進的火車、汽車上,以省去住旅社的花銷。我就是在那時候,注意到兩列火車對開錯車時,鳴笛的聲音是怎樣被擠迫,像拉麵條一樣拉長,變形;注意到道旁不動的樹木等像插了翅膀一樣,飛快地向反方向運動,倒退。在車趕車路趕路的奔波中,於寒冬臘月三到冰天雪地的東北,酷暑盛夏兩至“四大火爐”之一的南京。領教了東北“黑山白水”那疙瘩的冰天雪地非大口飲酒不能抵禦的嚴寒,以及大姑娘指着剛下火車掏器械急於排泄的男性旅客大吼往裡走的直率潑辣,見識了溽暑酷夏南方的高溫燥熱或悶熱,以及夜晚陣蚊成雷、三個蚊子一盤菜的厲害,至今猶記被咬得遍體紅斑惱怒成羞與那黑色小妖整夜搏鬥的慘烈。呵呵,說來怪不好意思的,反覆從南京穿街而過,只是向總統府、石頭城、雨花台行了注目禮;數度經過人間天堂的杭州硬是沒有捨得到“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西湖留個腳印冒個泡。時間緊不假,但誰又敢說不是囊中羞澀的窘迫所致?
幾年裡我的足跡遍布長城內外,大江南北,唯有西邊7點、9點、11點方向未曾涉足。不能說這樣的跑騰沒有很大的盲目性:要奔的“關係”往往是僅僅通過幾次電話的人(抽冷子去機關打揩公家的油),卻滿懷信心奔人家而去。事實上這種臨時抱佛腳的合作帶有很大的盲目性,對方好多是急於撈錢卻不在圈子裡交際也不行的人,從而導致十有之九無功而返。最狼狽的一次是心血來潮下我竟然去和廈門同走私集團打了一次交道,購運價格很低有利可圖的走私品,豈知在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時間犯了一個致命錯誤——我所在地為典型的內地,人們幾乎沒有反走私意識,而廈門乃打擊走私的重點地區,又陰差陽錯恰好趕在“3.15”打假日,當地所有執法性質的部門傾巢出動,全部上路封擋路口打假查走私,使我所購外牌香煙、摩托車、手機、呼機等一律被扣。所幸是先發貨后付款,所幸對方怕暴露藏貨地點拒絕我前往提貨使得我不在現場,能夠迅速撤離全身而退,只是扔了一萬元租用集裝箱款和兩千元的差旅費。或許這件事壓根就是一個騙局也未可知。
錢是好東西,誰也和它沒仇才使得趨之若鶩。可是錢這東西嫌貧愛富,勢利十足,和妓女就是一個德性,輕而易舉就都跑有權有錢人那兒去了。那些人簡單得就是大筆一揮批個條子,甚或就是一個電話一個眼神,就把大把大把的錢摟走了,而對於我這樣沒錢沒勢的,想讓它屈尊委身,難!
(三)
出門在外,千里輾轉飄忽不定,飲食不周冷熱難調,孤身隻影愁緒獨飲,但這些難處比起商場人心叵測、爾虞我詐、爭利於市的利益紛爭來,壓根就是小菜。
以前便聞知,“春冰薄人情更薄,江湖險人心更險”,可總感覺就是那麼一種說法,甚至覺得是文人言過其實聳人聽聞的誇張。置身商海之中,方對此有了刻骨銘心的感受,對這一行當“只有永恆的利益,沒有永恆的朋友和敵人”的“利益至上”法則,有了透徹的見識與領悟。
我下海做成的第一筆有效生意,是作中間商到東北通化給縣木材公司購買發運木材。說來也怪,朋友手底下撿了一封棄之不用的招徠木材生意的信函,裡邊的信息竟然為長年累月經銷木材的木材公司所不掌握,紅皮鬆、白皮松、東北榆等一報規格、質量與價格,老熟人的經理馬上表示可以接受,讓我先給發兩個火車皮的東北榆,合120方,發回后一方付我50元報酬,並表示以後只要再通過我這一渠道購貨,仍然讓我去,報酬也仍然照此辦理。可是隔行如隔山,我不懂木材生意自然就發怵,於是對經理說,還是你們派人去,攜款並負責檢驗木材的規格、質量和方數,去人的開支從付我的報酬里扣除。嘴說著,心裡卻暗暗苦笑,因為我知道這明明就是賣路,以後人家不會再勞駕我了。經理當即答應了我的意見,派一副經理與我同往。因通化的“關係”是一公司領辦實體的黨組書記,人誠實可靠,兩車皮木材順利發運回來。滿意得皺紋都綻開了花的經理交代我說,打發你個基本滿意吧,付你2000,你看中不?我心裡盤算,按預定的標準我應得6000,扣除此行花銷的3000多,我應得2000多,因不差多少就馬虎答應了。以後一如我所料,該公司又分兩次到該地通過我的關係發回四個車皮共計2400方的木材,卻沒有半點滴信息透露給我,節約中介費一萬二!我一咬牙認了:人家誰傻了,放着能省不省非讓你去賺!第一次權當是人家出資幫咱去東北旅遊了一趟,何況還賺了2000,有比沒有強,哼哼比哭強,難得糊塗嘛,不糊塗也裝糊塗吧!
我把精力轉移到了下一單生意上。生意人永遠在盤算下一單。
我在通化發木材時了解到,這裡大米不僅品質優良,而且每市斤的價格比本地低好幾毛。我地是非大米產區,全縣人所食用大米均從河南為主的地方購入,近年來東北大米聲譽漸高,加上年關逼近,又新結識了當地搞糧的朋友,商機構成,怎麼能不干它一票?豈知和一同伴一起說服了鄰市一家糧食單位前往通化購運一火車皮的大米時,因飛雪來早,耽誤了農時,新稻米遲遲不能下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發運回一車皮上年陳稻加工的米,糗事一樁哪!總算人家還寬宏大量,除管了路費外,還每人給了100斤大米做酬勞,報酬還是滿豐厚的。捎帶着不是還到了國境線,隔着鴨綠江看到了朝鮮嗎,也算是收穫!汲取此行教訓,我倆核實准了通化新大米下來的時間,再行說服縣裡某銀行創收實體為主的三家單位,合夥往回發運一個車皮的大米。同伴先我一步前往通化打前站,我在費盡口舌並給那家銀行實體交付風險金后,第三次踏上了去東北的旅程。
山區小縣城,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原想此趟生意不會有太大的不順,豈知大錯特錯。銀行去人是兩位,一個是領辦實體的頭,一個辦事的,兩個人雖然年歲不大,卻為人陰沉,城府頗深。另外同去的一個,是機關後勤單位的副職領導,應該說人品不錯,黨性也強。可他們三個恰好是一個鄉鎮的老鄉。這種關係加利益的一致性,使他們結成鐵板一塊的死黨,從他們嘁嘁喳喳咬耳朵和不友善的眼光中,我預感到這趟生意的不妙。
車至通化,稍事休息便與我們的關係人見面並轉道大米產地,問題馬上出來了——這夥人見到滿街市擺放的白花花的大米了,便借口糧食尚無放開言稱生意不做了,要打道回府。我們說既然一起出來還得一起回去,他們馬上找借口要繞道大連、青島作逍遙遊,而且還要游哪裡還說不準。這明擺着就是要卸磨殺驢甩開我們做這趟生意了。我和同伴擺架勢要和他們生氣,卻看到通化關係使來的眼色,於是隱忍不發任他們離開,我們兩個則跟通化關係乘車返回。途中他告訴我倆,那幾個和他一見面,就悄悄塞他兜里一張條子:“我們能不能單獨談談?”證明了他們就是想踹了我倆,卻依然要靠我們的關係來做成這筆生意。異地他鄉,購大米和短運雇車、鐵運請車皮等,沒有當地人幫忙根本不行。通化這哥們儘管機會把握得不好,大米還沒放開就讓我們過來,可為人還挺夠哥們的,言之鑿鑿對我倆道,你們領着人奔我而來,我怎麼能夠一腳把你們踹了,哪我還是人嗎?你倆別怕,他們要了我的電話號碼,稍後一準會和我聯繫,到時候我從中斡旋,再把你們籠到一塊。面對這樣的哥們,也算遇到活佛了。
在通化關係的周旋下,我們兩家的人又見了面。我把隨身帶的防身用水果刀啪的栽到桌面上,對他們吼道:你們敢過河拆橋坑老子,老子一個個把你們全撂這兒,咱們就都在這東北的林海雪原刮旋風做他鄉野鬼,陪伴楊子榮、趙尚志的英魂!還想活着回去的話,最好做事做得有點人味!這一招還真把他們逼到了談判桌上。拉鋸戰中他們雖不敢再有甩掉我倆的意思,卻嫌我們賺的多(當時談判時,作為商業秘密沒有告訴他們這裡大米的底價,按規矩他們也不應該管底價多少,只談接受價就好了),非要砍到一個非常低的價位。我們則強調,價格是在他們可以接受的基礎上談妥並簽了約的,怎麼能夠到了地方見着了貨背信棄義撕毀協約呢?那位機關副職領導臉紅脖子粗對我嚷嚷道,一個GCD員、機關工作人員,怎麼能夠這樣算計機關和機關人員的利益呢?我拍案而起道,我從正式下海經商那天起,就是地道的商人,牟利賺錢是我的本分天經地義,莫非我千里迢迢來這東北是來學雷鋒來了?是給機關盡義務做貢獻來了?談判自然不歡而散。
好好惱惱聚聚散散,談判整整進行了三天。可是主動權在人家手裡,他們若真要霸王硬上弓地單獨去做,還真踹不死他們。要命的是整個吉林實行糧食地方保護,絲毫沒有放開的跡象。通化關係則頓頓有酒招呼着我們,着急的卻不是我們繼續合夥不合夥,而是糧食放開放不開。我偷偷與同伴說,情況不妙,不能再僵持不下了,讓步吧,就怕少也賺不到手了。後來不幸被我言中,本地文件表明,糧食近期根本無望放開,雙方的人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各揣怨憤地踏上了歸程。
這趟生意比上次更糗,賠了盤纏不說,那筆按說通過重新談判已不存在的風險金,也因攥在對方手裡索要不回。我被緊緊包裹在失敗的痛楚里,更令我心痛的是真真切切感受到商道無情人心險惡,常常為此不寒而慄。
類似的事情還有好多,如按合同從南京發運回10輛摩托車,接受方的縣物質公司下屬經銷單位應一手接貨一手付錢,卻因摩托車銷路突然變冷而失信,重新談判下價不說,竟然賣一輛給一輛的錢!最要命的是與我合作的最要好的朋友為暗中吃利,竟然也跟我玩起“背後三槍”,一直嚴重到我再也無法承受,關係因此破裂。
商海,一個金錢主宰靈魂使人變異使人瘋狂的地方,一個沒有魔鬼品質難以勝任的地方,我變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加我父親很突然地離我而去,使我經歷了人生最低彌、最難熬的時期。
(四)
人之所以成為萬物之靈,就是因為面對困難、失敗和痛苦可以進行反思,從中汲取教訓,步出錯誤迷局,才高居於世界萬物的最頂端。
遭受幾次生意失利之後,經一段茶飯不香、清夜捫心的思考後終於明白,以前盯着的生意太不現實,動輒汽車、火車,生鐵、煤炭,“青松恨不高千尺”,結果革命的浪漫主義沒有與現實主義相結合,使得“城頭變幻大王旗”,生意易主,利潤旁落。其次,在市場經濟相關法律不健全的情況下,經紀人的利益很難保證,就像我去東北發木材、發大米一樣,往往被過河拆橋甚至沒過河就被拆了橋。另外我還有一個基本估計,就是隨着市場經濟的漸趨成熟,黨政幹部下海經商、機關企事業單位興辦實體多如過江之鯽這種現象,只是特殊時期的特殊產物,這種政策性的官商一體因存在客觀事實上的不正當競爭,定會被國家規範市場、規範經濟秩序給規範掉,因此留給我在海里時間不會太多了。可是我不能就這樣繳了學費卻沉舟折戟,就這樣半道退出。我不能輸,我也輸不起。除了錢的問題、兩個孩子前途命運的問題外,還關係到我的智商、能力和價值的認定問題。屢戰屢敗一事無成,原貨退回滾回機關,不是我的性格!
我及時調整策略改弦更張,在銀行貸了一筆款子,隨一老家在浙江山區的省城一文道朋友,到了其竹林掩青山、碧水潤紅荷的家鄉,在品嘗夠米酒年糕、聽夠咬舌頭尖的浙江話之後,從那裡購回700多斤冠名“珍珠茶”的圓顆粒狀茶葉。這種茶雖屬中低檔,但外形美觀價格偏低,符合大眾化欣賞和飲用的標準。在推銷對象上,則瞄準各行政、企事業單位和行業單位。他們不是每年入夏都要按人頭髮放消夏避暑品嗎,同樣出錢買貨,要誰的不是要?何況我的還是當年新茶,質量絕對沒問題。當然,在推銷手段上我也實施了相應的策略,就是發揮自己的優長,“以筆養商”:你不是要政績要榮譽想提拔想高升嗎,吹喇叭抬轎子的事我來做,但是不白做,必須按市場交換原則要我的貨或者付我勞動報酬,咱們各取所需各得其所!
年底茶葉銷完,賺到了下海以來也是有生以來最大額數的一筆款,大概七八千的樣子,先花了其中一部分美滋滋端回家一台17英寸的彩電,結束了家裡除了收音機、手電筒沒有家電的歷史。
以後除銷售茶葉以外,我還利用一路南行佔有的信息,依託機關單位和廠礦發福利的機會,短線出擊搞過諸如多領多袖保暖襯衣、領帶、應急燈等商品。那年“七一”全縣組織大型歌詠比賽,10個隊我便用領帶武裝了其中7個,光這一項凈賺了萬餘。說來也怪,我和浙江嵊州領帶城一攤位老闆只有一面之交,人家竟對我竟那麼信任,可以一個電話就按我要的花色品種先把領帶特快過來,然後我才如數把貨款和快遞費匯一併過去,這樣保證了我供貨的及時性,省去旅途奔勞及大量開銷。果然誠信就是財富,時間就是效益!
“以筆養商”說起來輕巧,就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做起來就不那麼簡單了。那時我包了本縣人行、工行、農行、建行、農村信用社、工商、稅務、電業、醫療、企業廠礦以及政府所屬部門的重要材料,一般都是上交級別比較高,寫作難度比較大,要求時間比較緊的東西,如典型經驗材料、工作研究、調研報告、論文、電視專題片腳本等。做“槍手”須有“槍手”的本事,否則人家找你幹什麼,快槍利馬迅即拿下確保使用是最基本的要求。一般寫手都怵跨行業的材料,而我不怕,前提是你單位必須有一個精通業務掌握情況的人給我坐這兒,基本素材隨時供給,不懂之處負責解釋清楚。辛苦是肯定的,常常通宵達旦,吃點喝點接着再干。好在那時年輕抗得住,一天一夜拿一個典型材料不在話下,拿出去還保證出彩叫好。哈哈,材料寫得太牛氣了也招麻煩,就因為我出手的一個典型材料在省農總行交流后,省行當下拍板把現場會定在了本縣農行,搞得全行突擊大補課雞鳴狗跳滿地雞毛,行長見了我又是傻樂又是苦笑。除此外幾大銀行有職稱的幹部員工每年都有通訊報道任務,完成獎勵完不成則罰,於是好多人找我代勞,說稿費獎金歸我,他們不受罰就賺了。我讓他們找工作業務的亮點,量體裁衣寫成消息、通訊、新聞調查等,沒有亮點的將我靈光一閃生出的點子寫成言論稿,如《誰是誰的財神爺》、《農行何以能不姓農》、《銀行,還按部就班過雙休嗎》就是咱的精彩之筆,一年內光農行一家就發稿50多篇,並在《中國金融時報》、《瞭望》、《半月談》登堂入室。還真別說,這“商”還真讓我這“筆”給養住了,額外還有一份稿費、獎金的收入。
當然,也有被涮的時候,個人登了稿子悄悄揣了稿費獎金的不說,連堂堂公家單位也有兩家黑我。政府序列一思想觀念仍停留於計劃經濟時期的局長還振振有詞譴責我:領着公家工資就讓你這樣干?我忍無可忍揮戈反擊:局長大人,公家給我發著工資是讓給貴局幹活嗎?你手下領工資的人怎麼不把活給幹了?不說勞動商品化,按勞取酬,光說你的副局長講好了報酬專門請我來,也不能食言而肥吧?最後我單位領導也看不慣,出面斡旋,才將區區幾百元報酬給了我。
後來的發展一如我所料,黨政機構經營實體一律停辦,停薪留職人員要麼返回原單位,要麼與財政脫鉤。領導和我談話后,我慎重考慮,選擇了回歸:我的人生價值定位不是商人,所以儘管身在海中仍然沒有躋身先富起來人群的思想準備,或許是“君子憂道不憂貧”理念和我“只求過得去,不求過得好”的心理所貽誤吧?於是於下海四個年頭之後一個不怎麼華麗的轉身,一身水漬、一身傷痕、一身疲憊地爬上了岸。
當年從易水邊悲壯而去的那個人安然回來,只是從縣委辦調至同一座樓的新聞辦(我職工的身份,已不允許我在純行政單位工作,只能到行政事業單位去),繼續操筆為文。儘管同事們都為我慶幸,沒像一些下海的人嗆水而回,更沒有像一個攜幾個機關湊起的幾十萬巨款到黑河做口岸生意的幹部因大敗虧輸而流落他鄉,無顏回見江東父老,但我每每回眸這段往事,還是心中酸楚,兩眼淚花。
值得寬慰的是,我用下海賺來的錢在縣城置辦二手小院一座,結束了寄人籬下的尷尬生涯,邁過了人生最艱難的坎。
值得寬慰的是,在下海歲月里沒留下一分錢的債務與相關糾紛,落得一身清白一身坦然。
值得寬慰的是,收穫了一種根本不能用金錢來衡量的人生經歷,從此洗盡鉛華不文士,心頭厚重方中人!
辛貴強 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 山西省陵川縣新聞辦郵編:048300
手機:: 電子郵箱:xwbxgq@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