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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亭怨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王昭君站在西去邊塞的鳳輦旁,這裡就是灞陵橋,給她送行的大漢文武百官默立一旁,蕭蕭瑟瑟的秋風裡,她想看看最後一眼漢宮的城堞、歌榭樓台,還有那依依的楊柳,艷艷的花紅。

  她不知是怎麼走出了這一步,沉重的歲月竟然是那麼漫長。

  至今你不能理喻,站在你身邊的不是一朝天子漢元帝,而是匈奴呼韓邪單于的番使。你的素志是輔弼元帝,整肅朝綱,中興國業;然而,現在你成為番王的妻子,而恰恰是元帝賜予的,之前你還是他寵幸的妃子。

  你將遠走異域大漠。你和親出塞,平息邊關刀劍相見,也不知什麼時候回到這個地方,一旦離開又是那麼眷戀,雖然你內心的創傷還沒有平復。

  深宮幽院,鎖住了伊人翩翩,鎖住了如花的容顏。你不是屬於自己,屬於宮闕屬於帝王,你無非是眾多姣姣宮女中的一個。

  花開花謝,草木枯榮,何時能引起君主的召見和青睞?有龍顏大悅寵幸,可以一步九重天。榮華富貴,揚名顯親,不是你盼望的么?

  或許,你天生麗質蘭麝之香孤芳自嘗,一襲霓裳裹不住千轉夢回家鄉,芳魂寄明月遊盪縹緲。

  宮女的爭寵,失落和榮耀,曾經使你內心激起了多少波瀾。你知道姿色是宮女惟一的財富,這財富歲月消長就會貶值,那將意味着什麼?幽宮深鎖,就像殘花衰落成泥,留下一腔深深的閨怨。國色天香的女兒身,只有被君王所擁有所欣賞所春心蕩漾;如果落花有情,流水無意,一切都是一枕美夢黃粱。

  長夜漫漫,王昭君何時像雲中之月不再遮擋,用你的明朗清麗高照天顏?

  此刻,你的目光投向那重檐疊瓦,連甍的殿宇,最後停在不遠處的建章宮。漢元帝就在那建章宮上朝召見百官,共商國事。那宮殿給了她太多的夢想,那是她夢回千轉的抵達,什麼時候能得到皇上的召幸?

  你從楚地而來,那是屈原的故鄉,楚地的清水濯出了你姣姣容顏,也洗出了你朗朗風骨;你仰屈大夫亮節高風,博學赤膽,只待有朝一日鳳飛朝堂,進入後宮妃嬪之列,近侍帝王。

  誰知你錯失在迷津,不願追隨宮女那種獻媚的無奈,高貴得曲高和寡,也就使龍顏難以相見。

  一切都是緣於你的畫像。

  你可知道畫若其人,人如其畫,為什麼你不能像其他宮女一樣,堆滿臉上的笑容,用重金去賄賂畫師,以他如花的妙筆把你畫得美上加美?

  你就是你,高潔得無塵無垢,一舉清蓮漪秀。

  每當畫師在頻頻接受宮女的金銀珠寶阿諛奉承身骨酥軟時候,你卻關住窗也關住了一個世界,享受着美麗的孤獨。

  宮廷畫師毛延壽還是走進了你的生活。

  這一御用畫師專為各地採擇的美女寫真,進呈君王,以便皇帝按圖召幸。他未見到你時,就聽說有一楚地歸州入宮的美女,叫王嬙,字昭君,不但家境殷實,還長得國色天香,楚楚動人。就在宮女爭先以重金向他行賄時,這女子卻毫無此念,莫非是倚色驕矜?

  於是,毛延壽要為她親自丹青寫真。

  畫工樓里,他一見到你頓時一驚。你眉若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那嬌麗面容如花之蓓蕾含羞待放。他見過萬千後宮佳麗,就是沒有見到你這樣震懾靈魂的美人,你的美從骨子裡迸發出來的,任何男人無法抵擋你美的魅力,當朝天子元帝見了你定能靈魂出竅。

  他丹青的功力已臻爐火純青,素絹上出現了一個嫻雅清麗的絕色美人。

  你看到了你原本的美。

  也看到了你絹上畫像的殘缺。

  你的畫像沒有點上目睛。

  這是為何?

  丹青之功力妙在點睛,姑娘可知我不點睛之玄妙?

  你如墜在雲霧之中,不得其解。

  點睛?點睛傳神,眼睛乃人之魂,魂之所伏,盡現美人神韻,如果你的畫像無點睛之妙,何有君王寵幸?點睛,點睛全像,全在姑娘一念,你可知道一點千金,一點萬金呀。他的眼睛發出狡黠之光,令她心寒。

  王昭君頓時明白了,原來毛延壽給她的畫像點上目睛,向她索取千金萬金。

  天子身邊,奸臣當道,一團渾濁靡爛,國力已趨衰敗,就連一個宮殿畫師,明仗執火,膽大妄為地敲詐勒索,這國將不國,臣將不臣的局面如何收拾?你痛心疾首,看到了他的貪婪和齷齪,二話沒說,款移蓮步走出畫室。

  你不卑躬屈節,你不投其所好,誰知惹他惱羞成怒,被他點破了容顏。畫上你的雙目被淡墨點上了一目眇,一目眊,雙目暗淡無神,你的畫像不再美麗。

  他點破了你的容顏,也點破了你的乾坤。

  於是,你被冷落在後宮,以掖庭待詔的身份住在建章宮內一座別宮裡。

  此刻,灞陵橋上,披貂裘着胡服的你,在秋風的肅殺中感覺有點冷,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你正要走向鳳輦,看見了他向你走來。這就是你近侍的漢元帝,那紅潤的面色變得憔悴,一代帝王保護不了一個愛妃,卻把她送給北國匈奴為妻,不知是何滋味。她追尋的夢想破碎了,當時真不該在御溪旁與他相見。

  那就是冷落的別宮,已經三年了,長夜漫漫何時了?王昭君被畫師毛延壽點破了畫像,於是,皇宮帝苑也就鎖住了你的容顏,無緣於皇帝的召幸。你被遺忘,一襲衾枕依舊,遺忘在帝王的世界。

  別宮旁御溪漱玉濺雪,只能孤零零照出如花的容顏。王昭君每當傍晚,手執從楚地歸州家鄉帶來的沉香木琵琶,彈撥着幽思和閨怨。琴弦斷了,接上又彈,彈落了多少日月星辰,彈走了多少風雨雪霜。

  那是一個初秋夕陽如血的黃昏,剛沐浴的你坐在涓涓御溪旁,一襲薄如蟬翼的牙白色裙裾輕拂擺動,烏黑的長發瀑布般披落在腰下,你縴手揉撥琴弦,那哀婉凄美而悱惻纏綿的琴聲在如訴如泣。

  琴音被信步溪畔的元帝聽見了,尋聲而來。後宮宮女一見到元帝,山呼萬歲即匍伏在地。他制止了宮女的聲張,待你把一闕琴曲彈完,走到了你的面前。

  你已淚水沾衣,如梨花帶雨,沉浸在琴曲哀婉的世界。

  你見到了一個陌生男子,惶惶然正欲離開,卻聽到了一種彷彿天外的聲音,你褻瀆聖駕,還不謝罪?

  你知道了這陌生男子就是漢元帝,頓時伏地,低首垂眉於龍顏之下。

  天子驚詫於你的高貴和優雅,叫你抬起頭來時他看見了一眉羞月,那麼清澈透明,碧水般濯亮了天子的渾濁。

  你叫什麼芳名,朕怎麼沒見過你?

  小奴叫王嬙,字昭君,是你的宮女。

  見過多少佳麗卻沒有見過如此叫自己心旌飄搖的紅顏,那一一見過的美人畫像惟獨不見了你,是自己老眼昏花遺玉漏珠?

  你見過我的的畫像,是畫館班首毛延壽所畫,只是向我索賄不成,點破畫像,我被貶入冷宮別館。

  你直言面稟聖上,也把一腔幽憤一盞明朗高懸於朝堂。

  元帝即調來徵召的美女畫像,一一瀏覽,見到王昭君畫像,果然與她口實相符,大聲說道,氣煞朕也,氣煞朕也!

  面對如此國色天香的美人,失之交臂,卻原來是奸佞小人所為,龍顏大怒,即下聖旨,抄沒畫工毛延壽家財,斬首棄市。又下諭旨,封王嬙為妃。

  或許,你在等待,彷彿等待了一千年被召見近侍君王;然而丹青之誤,讓你在御溪面見了帝王。命運的轉換就是一瞬間,你一步九重天,可以實現高遠的夢想了。

  那時的秋風是那樣平和明暢,你遇見了漢元帝被封為妃子;而現在的秋風一片肅殺,這個帝王卻在灞陵橋上,忍辱飲悲為自己的愛妃送行。

  元帝掏出那天被王昭君遺掉的玉連環,放在她的手心上。玉連環碎裂的部分,巳被金鑲好。這玉連環是一對,已經歸於王昭君,是伴隨着她去北國邊塞的是元帝對她愛慕的心。是呀,如果元帝不愛她,不會封她為妃子,也不會送上這對玉連環,以表柔情蜜意。

  就在那天初秋黃昏的御溪旁,元帝見到王昭君龍顏大悅,血脈賁張,不顧她的矜持和羞澀,走進她的內寢。王昭君飽讀詩書,蘭心蕙質,自知他其意其心,甚為感動。

  於是,他和她一邊品茗,一邊談琴棋書畫,還談國事朝政。王昭君從畫師毛延壽欺君膽大妄為,到朝政積弊陋習,忠言直諫要揚清滌濁,勵精圖治,中興朝綱。紅顏不讓鬚眉,真知灼見,讓元帝視為奇珍異寶,相見恨晚。

  不知不覺,夕陽已經西下,元帝拿出一對玉連環送給她,以表愛心。兩人正欲待寢時,忽有人來報,畫師毛延壽不知去向,聽說巳潛往塞外。元帝大怒,奸佞小人就是走到海角天涯,也要擒拿歸案,碎屍萬段。元帝即離寢拂袖而去。

  灞陵橋的秋風一陣緊一陣,番使催促着你上路,以免染上風寒。是呀,該遠行了,外侮所迫,元帝即使有萬千風情柔腸,豈能留住愛妃么?元帝要江山,也要美人,但要了美人就會失去江山,有了江山也就有了美人。

  君不見,匈奴呼韓邪單于厲兵秣馬,虎視眈眈,帶甲十萬陳兵陽關。然而,元帝不能像先輩雄關漫道真如鐵,面對的是國身衰竭的蔫勁,豈能有勃勃雄姿去征討呢?

  何時匈奴呼韓邪單于來朝,面乞和親,卻原來,毛延壽將你畫像獻於呼韓邪單于;元帝只得一紙御昭賜於單于待詔掖庭王嬙為閼氏。

  這時,王昭君拿出另外一隻玉連環,比試着,摩挲着,突然迸出一句話來,這個是完整的,那個是破裂的;完整的是你,你保住了江山,何愁沒有嬪妃;破裂的是我,再也找不回原樣了。這一對玉連環留在身邊,又有什麼價值呢?

  王昭君說著,黯然神傷,把一對玉連環拋下灞陵橋下,流水一卷,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跨上鳳輦,馬蹄聲碎,把元帝遠遠地拋在後面。

  風驟起,折斷了宮闕的依依楊柳,吹落了艷艷花紅。

  你的鳳輦,帶起黃沙也帶起眷戀疾馳,你是眾星之拱月,你擋不住的美麗,把整個天空照亮,把大雁驚魂墜落。

  雖然你能走出深宮,但去異域塞北決非你的初衷。你縴手撫琴,彈起了琵琶,彈起了生命的傳奇,彈起了和親愛和恨的故事,在天地之間綿延。

  鳳輦載着王昭君到了界河。

  界河水在咆哮,濺起簇簇雪浪,它像一把巨大的寶劍,寒光閃閃,把一片大地劈成了兩半。一半是大漢,一半是塞北的匈奴,這界河的對岸已經是鼓鑼齊鳴,胡笳聲振蕩,喜慶的隊伍在歡呼雀躍。

  這就是塞北的風光,天蒼蒼夜野茫茫,一望無際的草原,峻馬奔騰如電,小山包帳篷里噴湧出熏人的奶油香。一種曠遠的野性之美,一種滄桑原始的壯美。

  一行秋空的大雁,哀鳴着從她眼前飛過。

  從踏上這塊土地,王昭君就有一種沉重的失落和孤獨,這塞北的風光不是屬於她,她是漢元帝和呼韓邪單于的驅趕和爭奪的一頭羔羊,為了捕獲它成為嘴上美滋滋的食物,那位從未謀面的番王,不惜以兵戎相見直逼長安。

  都是沉湎於她的美色,她覺得被啖肉飲血,成為了空空的軀殼,感到一種從未有的悲哀和絕望。

  你手抱琵琶,揉撥琴弦,一曲哀婉從心底流出。你哭了,哭得無聲,就愈發悲切,你知道南歸和北往,都不是自己的歸宿?琴音在河面顫顫飄蕩,那飛濺的浪花,能告訴你歸宿在何方?

  風乍起,也下起了雨,河水咆哮,雪浪衝天。番使催促你渡過界河時,你頓時知道自己該走向何方。那河水能洗去自己的恥辱,以身殉國才能換回大漢的臉面,你北行於此今生無憾。

  王昭君手抱着沉香木的琵琶,飛躍而起,向著那滾滾洶湧的河水墜落、墜落,一忽兒不見了蹤影。

  你在界河用生命劃了一個美麗的弧線,劃出了河水的鳴咽,天雨的紛紛。

  那水,那雨,莫非是情天恨海的淚,祭奠一縷永不消失的香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