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的雨還在淅瀝的下着,彷彿是千萬個的蒼蠅在外面煩躁;我在屋裡望着窗外,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今晚註定是無眠,夜很深,我雖然看不清雨水的模樣,卻能感受那份憂傷。這是一種很莫名的感覺,好像要有什麼事發生;我無法預料,無力猜測。只願那不會像我今夜的心情。
院里的雞已經鳴叫三次了。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它已經伴隨我很多個年頭;從懵懂的少年到怨世的青年,我已經記不起是多少次在那個聲音中驚醒,每次都是那樣的心傷。
我輕輕的開了房門,天還只是微微亮,我知道只要有她的存在我永遠不會是這個村子里起來最早的,可是今天是個例外,我一夜未睡。
站在門前的那條河邊,我向那個女人居住的方向望去。晨霧,遮住我前行的目光;可是擋不住那個聲音的傳播;如怨如慕,這是我對那個聲音的評價。
一直以來,我對那個女人都有一種恐懼;怕她那幽怨的眼神,煞白的面容,甚至怕她蹣跚的步履,沉重的嘆息,還有她整日的沉默。在外人看來她是一個十足的傻子,我也曾一度躲避着她,可是我知道她是個有故事的人。
女人叫蘭花,名字倒是很喜慶,聽老輩的人說名字起得越賤人活得越滋潤,名字和生活狀態是相反的。
二、
再次見到蘭花,是幾天前的事情;我本想像往常一樣的躲避,可是一種莫名的衝動讓我對她多看了一眼,該死,竟然和她那可怕的眼神碰撞了,我心裡頓時一涼,像是黑夜中突然觸摸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一樣。我匆匆的走了。遠處,當我再次回頭的時候蘭花還在那裡保持着那個姿勢。她一定是受寵若驚了,怎麼會有人願意多看她一眼。
自從那次的“邂逅”,那個幽怨的眼神一直在我的腦海里不願離去,像是個釘子戶,不管我是威逼還是利誘,它都清晰的戳在那裡。我決定要解密那個眼神。
從奶奶的口中我對蘭花有了初步的了解,蘭花不是本地人,她的丈夫在多年前那個略顯不安的年代里去世了。那個年代是貧下中農的天下,可蘭花的丈夫偏偏是地主的後代;這是個致命的錯誤,意味着村裡所有的好處不會降臨到他的頭上,意味着他們永遠抬不起頭。
洪水,七五年那場洪水,在我祖父輩們的心中劃下了一條無法癒合的傷口。蘭花的丈夫就是在那次災難中離去的;洪水如猛獸般吞噬着整個村子,大家一片混亂,可人們求生的慾望卻愈發顯得明顯。隊長帶着人和工具到處搜救,蘭花一家三口卻只能緊緊的抓住樹榦看着別人一家家地着陸。有時候老天就是喜歡作弄人,那顆救命小樹竟然也要離他們而去;這是個很可怕的場景,就好比一個不受待見的人在一群熱鬧的人群中坐着,忽然被一條狗咬了一下,大家迅速把目光投向了他。大家清楚的看到,蘭花的丈夫被洪水沖走了,而蘭花卻沒有做任何動作。隊長把全村的人都送上了岸,順便把蘭花也救了。可從此人們就開始議論蘭花。
我問奶奶,孩子呢。
被送到王家親戚家了。
三、
我想那個孩子不會再回來了,因為人們已經漸漸忘了蘭花還有個孩子。我一步一步的走進了蘭花的地盤,那裡一直是我心中的禁地,倒像是一次探險。
我來的時候,蘭花正在門前坐着,她的嘴巴呈現“O”型。很明顯對我的到來她感到很驚訝。
我說:蘭花奶奶,我能進你的屋子裡看看嗎。
蘭花沒有回答,我沖她笑了笑進屋了。
屋裡的場景讓我驚愕,不是破舊,而是簡單。一張單人床,一個小桌子。我問,你吃飯怎麼辦啊。
蘭花指了指門外的那個小窩棚。用泥巴堆的鍋台上放着一副熏的黑不溜秋的碗筷,旁邊放着一個分不清顏色的水桶。
我不好意思的對蘭花點了點頭向她的小桌子走去。奇怪,竟然有一支筆和一個小本本。我拿起本本問道:奶奶,你還寫字啊?
蘭花忽然站起來,盯着我手中的本子像是看着侵犯自己領土的敵人一樣,然後瘋也似的向我撲來,我大驚失色;從來沒見過蘭花有如此的活力。我忙說,對不起。把本子給了她。
她迅速接過本子,壓在胸口,彷彿抱着一個嬰兒一樣。我又驚又怕,連忙對蘭花說,蘭花奶奶,我還有事,先回去了,改天再來看你。
蘭花只是沉默,我快速的離開了。
四、
自從上次從蘭花家回來,我對她又多了幾分好奇,同時也多了許多的疑問。我是不喜歡留有疑問的,所以我決定再次探險,希望蘭花能和我交流。
這是我第一次成為村裡的第一個起來的人,不是蘭花的哭泣聲把我叫醒的,在這一點上我已經戰勝了蘭花。所以我對這次的行動很有信心。
晨霧中,我看不清蘭花的房子,每走一步房子的輪廓就加重一些,像是畫家的水墨畫,下筆不是太狠卻是逐漸的清晰。
和上次不同的是,我沒有在門前看到蘭花。我喊了聲:蘭花奶奶,你在家嗎?沒有人答應。
我沒有顧忌私闖民宅的罪過,也不可能有誰認為我是有錯的,因為法律只是給一部分人定的;很明顯蘭花已經不再是這部分人了;她像是一件污染物一樣的存在,沒有人會維護她的權利也沒有人在意她的存在。
房門張着嘴巴,像是打着哈欠的酒鬼。我向屋內探了探頭,藉助微弱的晨曦,我判斷床上躺的有人。我又叫了一聲:蘭花奶奶。像是懸崖上失足的石頭聽不到任何的回應。
剛才還聽見她的哭泣聲呢。我懷着一看究竟的心態向她的床前走去。
我輕輕的碰了碰蘭花的肩膀,說,蘭花奶奶該起床啦。幾秒鐘的靜謐后,我聽到了蘭花重重的喘息聲。她艱難的翻了個身,一道凄厲的光線刺到了我的眼睛;沒錯,就是她的目光。
蘭花看到了我,目光慢慢的黯淡了下來。我問道,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我給叫醫生吧。
我轉身……忽然,一個冰涼乾枯的手抓住了我的手指。我心裡一陣寒流湧出,瞬間傳遍全身。都怪看了一些恐怖的片子,我產生一種被殭屍活捉的恐懼。
我強作鎮定的轉過身子。此時蘭花的嘴唇像兩片風中的樹葉,顫抖不已。她的瞳孔逐漸的擴大,彷彿要把整個世界裝進去似的。我的手指被她抓的酸痛,真的不敢相信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婦竟能有如此大的力量。蘭花搖着頭說不出一句話,漸漸的她手上的力量消失了,像是勁風過後的湖面,看不到一點的痕迹。
我有些驚慌了,我知道那意味着什麼。我俯下身握住蘭花的手問她到底怎麼了,她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拚命的用手指向桌子上的那個鐵盒。
五、
蘭花死了。人性總是善良的,人們為她舉行了葬禮,她生的時候沉默不語,死的時候人們也是沉默的送行。
一個將死之人在乎的東西一定有它非凡的價值,我輕輕的打開那個鐵盒,令我詫異的是,裡面平放了厚厚的一摞印有“工作手冊”的小本本。一切秘密就在這裡面。
1946年7月7日 晴
今天,我遇到了一個流氓,他叫王明仁,他把我從街上搶了回來。我父母都去世了,我流浪到這裡竟然遇到這樣的事情,我該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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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3月2日 晴
嘿嘿,我發現明仁不是個壞人,他對我很好;他家是個大家庭,他父母不喜歡我,說我是個不正經的東西,可是只要他喜歡我就行,我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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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6月7日 陰
不好了,我們被打為右派了,唉,誰讓我們是地主成分呀,明仁好像很失落,我盡量不惹他生氣,嘿嘿,不過我感覺還行,只要有明仁多苦我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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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8月6日 小雨
明仁說他想要個孩子,我們連一日三餐都吃不飽怎麼養活孩子呢,可我還是答應他了,只要他喜歡我什麼都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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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9月2日 晴
哈哈,小寶寶會走路了,明仁給他買了小風車,還給我買了頭花,我已經很多年沒帶花了,明仁說我很好看,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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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6月8日 洪水
嗚嗚......明仁死了,他是為了救我和孩子才死的,小樹承受不了我們的重量。村裡的人都不喜歡我說我為了活命眼睜睜的看着丈夫死去,我不想解釋,明仁死了,我的心也死了……
1975年6月9日 大雨
我的孩子被人抱走了,他們說我是野女人,心狠,怕我帶壞孩子,好傷心,要是明仁在就好了……
1976年7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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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7月7日 晴
明仁,好想你啊,今天是我們相識54年紀念日,你告訴我要我看著兒子長大成人,我沒能親手照顧我們的孩子;不過,我聽人家說他已經當經理啦,我們兒子再也不用抬不起頭了,你要是還活着一定會很開心的,只是他怎麼不來看我呀……
2010年7月8日 晴
明仁,昨天是喜慶的日子我沒和你說,我最近幾天總是感覺呼吸很困難,我的老毛病又犯了,看來我的時間不多了,你告訴我讓我多看看這個世界的精彩之處,到那邊好給你講講,我看到了,這個世界真的很精彩,到那邊我好好的給你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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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月2日 陰
明仁,今天有人看我了,給你說你也不認識,老劉家的小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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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月6日 晴
明仁,老劉家的小輝竟然來我們家了,還和我說話呢,我已經30多年沒開口說話了,怕說錯話,我沒吭聲。對了,他還叫蘭花我奶奶呢,好高興呀……
當我看完最後一篇日記的時候,我再也無法抑制眼中的淚水了……
原來看似一個人的孤獨,卻是兩個人的熱鬧。
我終於明白了那句電影里的台詞:有時候活着的比死了的還痛苦。
六、
蘭花的墳就在村旁一片荒地里,這樣的女人沒有誰願意讓葬在自家的地里。
夕陽西下,在夕陽的餘暉中有一個青年蹲在那個將要被人遺忘的墳前,他頂着落日,燃起了那段記憶,或者說是兩個人的對話內容。他認為這樣就可以把一個女人五十五年的愛送到另一個世界,那裡女人將不會再有幽怨的眼神。
沉默一會,青年也拿出自己的那天的日記,點燃。
2011年1月9日 大霧
她緊緊的攥住我的手,彷彿想讓我把她拉回來,可惜我的手能留下她的冰涼卻留不住她的魂魄。
當炊煙剛剛升起的時候,她卻嘗不到這最後的人間煙火。
當我每天在她的哭聲中醒來,當別人都認為她是個傻子的時候;誰會明白她的眼神里還有夢滅時的落寞。
當寒風吹落的殘葉緩緩落下時,她彷彿找到知己般激動,她和殘葉共舞,盡吞所有流言。西風寒,不如心寒。
當愛已成往事,她有情,他有意;啞口三十餘年,只為一個人活出兩個人的意義,只為有一天能向他講述這世界還有愛意。
青年雙目噙淚,看着那些紙灰向遠方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