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喜歡她古時的名字——
寧遠。
寧遠,寧遠。像長安一樣,美麗而安詳。長治久安,寧靜悠遠,世世代代,流傳不息。
靜靜地,站在北方廣闊的土地上,見證過往的歲月,倒映千年的煙火。有風吹過,模糊了時間的輪廓。
那明時的城牆,照映它的,可還是秦朝的月光?寧遠衛,她的名字永遠與一位英雄相連。英雄已逝,葬身於權力爭鬥的漩渦,隨歷史的煙塵了無痕迹。
然而人們記得他,記得這位,曾浴血奮戰,保衛一方平安的袁崇煥將軍。人們為他鑿建石像,那曾令無數清軍聞風喪膽的紅衣大炮,依舊佇立在他身畔。將軍鐵甲在身,手扶劍柄,凝固成一個守護的姿勢。
而古城仍存,城中的鐘鼓樓在夕陽斜照中倦倦而立,回憶着曾經的暮鼓晨鐘。登樓極目,小城在眼底漫延,隱隱可見城邊綿延山巒,遠遠圍着,將這一方水土養在懷中。
東方的盡頭是海,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夜夜的波濤聲曾沉入幾多人的夢鄉。海邊的孩子都聽過老人講菊花女的傳說,美麗的姑娘除掉了邪惡的龍宮太子,終化作小島保衛百姓,希望孩子長大了,可以像她一樣,勇敢而又堅強。
城牆東南角的八角魁星樓,朱門緊閉,鎖上一段時光。延輝街的兩道祖氏牌坊,落下的石角也被善良的百姓講成一個關於誠實的故事。藏在城中的孔廟,百年滄桑孕育成蒼蒼松柏,葉葉梧桐,碑林傾圮,模糊了字跡。舊時王公跨過的朱紅高檻,我曾與小夥伴坐在上面乘涼,狀元走過的石拱橋,我們曾卧欄而歌,橋下流水已涸,記憶中的蓮花燈亦不知所終。
天空被累累的枝葉遮擋,落下斑駁的日光,空氣中有草木的芳香,舒服得什麼都不願想。鋪在路上的鵝卵石,被拼成花朵的形狀,踩踩跳跳走過了時光。
還記得同樣年幼的你傻傻笑着,落葉梧桐下表演一段“醉拳”,橋畔胡謅,竟也連起詩句三兩行,狗尾草編的兔子拿在手中一晃一晃,連同那年的陽光一同珍藏。
我如此迷戀,卻又如此懼怕寧遠城的落日。秋冬,北方的夜幕降臨的總是格外的早。四五點鐘,太陽便斂去光芒,靜靜懸在西方的天空。晚霞靜靜蔓延,似金似粉似玫似紫,最後,融合成一種甜蜜的顏色。彼時,年幼的我總是站在靠牆的巨石上,痴痴看着太陽下沉,淺嘗輒止,百轉千回,重複一曲笛音。那名喚水若寒的男子的笛聲,我固執的覺得,那是屬於落日的樂曲,是屬於寧遠城的華章。
笛聲中,落日漸漸隱埋在高牆頂端,踮起腳去望,也看不到那溫暖的光芒。於是我跳下石頭,經過院落,打開大門沉重的鐵鎖,穿過安靜的小巷,跑過青瓦朱紅的文廟外牆,在巷子的盡頭駐足,看最後一抹嫣紅隱沒在鐘鼓樓飛揚的檐角。才戀戀不捨的轉身離去,街角,還有老人坐在石頭上乘涼。
而天邊,霞光漸漸渙散,淡成一片朦朧的白,由上藍色漸深。遠處明星閃爍,墨藍佔據視野,夜幕安靜的降臨。遠處雕花的檐角已看不清楚,落盡葉的枝椏寂寂地伸向天空,空氣沁涼而清澈。這是北方的夜,寒冷乾燥,風聲鋪滿整個天地。今夜,會不會落雪,在明朝的晨光下,在枝頭,在石階上,在古老的青瓦城牆,閃爍着耀眼的光芒。
寧遠,烽煙已遠,寧靜歸來。我站在光陰一隅,看陽光灑在城牆上的影子。又有哪個少年,笑容明朗,聲音清亮,穿過時光的罅隙,唱響這一首,寧遠的樂章。
後記:
這是我在幾千裡外的西南,寫下的文字,它們屬於寧遠,屬於北方。北方,廣袤的天地,昂然而立,經歷烈日風霜。我不知道自己的血液中是否流有外族人的分子,那樣沸騰而不安,策馬而驅,笑容明朗而乾燥,擲下身後十丈紅塵,決絕地,奔向太陽升起的方向。連耳畔的風,都響起自由的樂章。
夢中回想,再走一遍古城牆,再溫一壺舊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