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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記得她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天空乾涸得好像榨不出一點水分。

  你的內心卻彷彿未擰乾的毛巾,濕漉漉地沾染上淚水。

  你知道,自己還記得她,如此深刻地。

  七歲的你還記得自己在心底埋下一則謊言,卻不完全是為了她。

  每每阿姨們俯下身摸摸你的頭,笑着問道:“寒霄你更喜歡爸爸還是媽媽啊?”你為了結束這種無聊的話題,毫不猶豫地回答:“兩個一樣喜歡。”

  其實,你心裡早就給出了答案,是爸爸,而不是她。

  人常說,兒子總是與媽媽最親密,而你,恰好是一個反例。

  因為,她總是那個不允許你在小吃攤逗留的人,總是那個限制你和夥伴的遊戲時間的人,總是那個督促你不會就自己查字典的人,總是那個識破你的謊言然後罰你跪的人。

  你苦惱地向妹妹抱怨她的喋喋不休,說似乎總也達不到她的要求。

  可是,你還是在冬夜裡起床為她端了杯熱水,你在事後為自己辯解,她那晚的咳嗽聲實在擾得你難以入眠。說這話的時候,你眼裡倔強的火苗隱隱地熄滅,瞬間盛滿了驕傲與滿足。

  但她竟然不識趣地對你愈發嚴格,你暗暗發誓說,以後對誰好,也再也不要對她好。

  不想,一語成讖。

  八歲的你還記得因為一顆彈珠而和鄰家小孩起了衝突,住院了一周,明明是對方先動的手,她卻執意把責任歸咎在你身上。

  病房裡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醫生正給你打針,你沒忍住痛,不住地叫喚。她只是一貫作風,厲聲訓道:“你有本事打架,就不要喊疼啊,看你下次還敢不敢了……”

  你瞪着眼睛望着她,覺得在外人面前丟盡了臉面,就再沒吭聲。她轉身,眼裡掠過一些心疼,但你沒能看見,只是凝望着那蒼白的牆壁。

  她追出去向醫生詢問你的傷勢,你愣住了,隨即一抹微笑浮上你的臉龐,似乎所有的疼痛剎那間逃離了你的身體。你心裡念道,她終究是關心自己的,畢竟自己還是她的兒子。但是她不久就探過頭來給你潑了冷水:“醫生說你一周后就能出院了,傷好了就給我好好向人家賠禮道歉去。”

  你哼了一聲,扭過頭去,又鑽進了被子里,開始對你是從垃圾箱里撿來的的說法半信半疑。

  十二歲的你還記得你死也不肯摘下鴨舌帽的模樣惹得全家人哭笑不得,她嫌你頭髮長了,強迫你去剃了平頭。

  你戴着帽子,不滿地划拉着碗里的飯,故意提高音調說自己即使睡覺也不摘帽。她不以為意,仍舊給妹妹夾菜,笑道:“雪霽,快吃吧,別理你哥。”

  你便摞下碗筷,跑進院子,雪霽跟上去的時候,你正按住一片飄落的楓葉,指尖劃破葉面,用力地附上一張難看的哭臉。雪霽陪你蹲下身去,抱緊了膝蓋,歪過頭打量着你臉上的不甘。你悄悄告訴雪霽,你喜歡的女生曾說過喜歡你原來的髮型的話,可她不徵求你的意見就拖你去了理髮店。接着,你又忿忿地說道,你再也不要她陪你去理髮了。雪霽趁你不備,取下你的帽子,笑出聲來,你惱了,追過來說:“絕饒不了你。”

  她站在窗前,看見你們倆在院子里追逐打鬧,嘴角微微上揚,倒映在玻璃上的影像明亮了片刻。

  十三歲的你還記得自己冒着冬雨騎車回家,當晚就高燒四十度,原因是她悠閑地窩在沙發里看電視,沒給你送雨衣。

  她不苟言笑地坐在你床邊,命令你把葯吞下去,沒有像其他媽媽一樣溫柔地摸摸你的額頭,沒有像其他媽媽一樣輕輕地掖掖你的被角,更沒有哪怕一次地責備自己的不該。

  你一言不發,蒙上被子就昏昏欲睡。她沉默着關了燈,輕帶上門,在明暗交錯之際,她眼眸里一閃而過的內疚碎了一地。

  而你,亦在黑暗裡露出臉來,對於她所表現出的全然的漠視和徹底的忽略,百思不得其解。

  十六歲的你還記得自己決定前往北京求學,任誰勸都不放棄,她懷念着你七歲那年端給她的熱水的溫度,說你這些年簡直叛逆得不像話。她語氣里暗藏的疲累若有若無,但你和雪霽竟都未察覺。

  然而,她還是撥通了那串幾乎快要塵封的北京的電話號碼,懇求電波那頭的遠房親戚受累照顧你三年。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親戚關係在她的軟磨硬泡下,終於和你的人生軌跡有了交點,那一點便侵佔了你生命中的幾載。她不是不知道,你想要更廣闊的舞台,並為此不惜一切,如果自己強留,只會適得其反。

  你和她一起去了趟北京,拖着沉重的行李,敲開了一扇門。對方是一位中年婦人,她娘家的人,暖和的睡袍外罩着一件黑色皮大衣,惺忪的睡眼,黃色的鄭發。“是寒霄媽媽吧,我家裡那位剛去了證券交易所,先進來坐。”對方給你們開了門,勉強提了提嘴角,心不在焉地道出兩句客套話。

  她點頭,笑了,接着催促你快些進去。你恍惚間覺得那扇門甚是窄小,根本容不下你,更何況你那滿滿的三年時光。

  四室一廳的規格,對方給你騰出了一間儲物室,自認為已對你不薄。她不住地笑着道謝,囑咐你自己先整理行李,便掩上門來到了客廳。

  透過門縫,你看見她近乎賠着笑臉把貴重的禮品塞進對方手裡,煩請對方笑納。對方欣然領情,轉而跟她商量房屋租金的事。

  你明顯地看見,她的笑容僵硬地抖動了一下。她不是負擔不起,只是沒想到對方會毫無顧忌地主動提出。環視四周,紅木地板,液體壁紙,彩色吊燈,哪裡是缺錢的主?

  短短的幾分鐘內,她似乎傾盡了半生的時間在笑,說遍了她一生都不一定可以張口即來的貼心話語。世界被鑿出一道縫隙,遲遲泄不下豁然的光,一目便瞭然了註定要強加與你性格里的溫吞。

  你深覺芒刺在背,緊握的拳頭重重地砸向落滿塵埃的方桌上,聲響湮滅在最後一縷沉在地平線下面的日光里。她聞聲趕了過來,你指着卧在地板上的行李箱,謊稱不小心被絆倒了。

  她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以後小心點。她藏在話語後面的潛台詞,你不是沒聽出來。

  你果真聽她話小心翼翼地開始了你的高中生活:你總是最早到校,最晚歸家,對着空蕩蕩的客廳說再見,道晚安。在飯桌上,你也不貿然冒出一句話,只是看着親戚他們一家人有說有笑,偶爾也附和似的勾勾嘴角。多餘的你不是沒想過融入那其樂融融的家庭氛圍,但一旦插話,下文就會被他們生生逼回到喉嚨里。

  你不是多餘,而是對他們而言不重要,根本,不重要。

  他們會因為他們兒子的一次進步而笑逐顏開,卻決不會錯過以長輩的名義教育你的機會,這不是你的問題,而是基於成見——倚仗憑空而來的優越感把外來者的自尊踩進地心,是他們的生活樂趣之一。

  那個女人打電話向她投訴你總把重金屬音樂的音量開到最大、總把碗筷擺錯了位置、總浪費她家的水電,她只是解釋你可能沒適應環境,卻沒要求你賠禮道歉。那女人不斷重複強調着所屬關係,她也清楚,那家人待人刻薄,特別是對她的兒子。

  你是個懂得看臉色行事的人,自那以後,你便自覺地收起了音箱、記住了碗筷的擺放方向、擰緊了水龍頭。你不是想給對方留下無可挑剔的形象,而是不想再給對方挑剔的機會。

  你說,不是你不相信親情,是那女人一開始就把你打算與親戚和平相處的單純想法乾乾淨淨地抹去了。

  十七歲的你還記得妹妹去車站接放假回家的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眼就找到了正四處張望的你。

  “哥——”雪霽朝你揮手,跑過去搶你的行李,不重,妹妹卻藉機跟你開起了玩笑,“這可是要付費的哦。”

  你敲了敲雪霽的頭,打趣道:“這麼快就來敲詐你哥了,那要等我掙了錢,還不都被你搜颳走了?”

  “我幫你保管不好嗎,再說了,你要那麼多錢幹嘛?”雪霽接下你的話頭,拎着行李跟上你的腳步。

  你伸了伸懶腰,撓了撓頭,便笑開了:“帶全家去北京旅遊啊,當然,不包括你。”

  雪霽突兀地問了句:“這就是你當初去北京的原因?”

  “算是間接原因吧。到時候,我在北京站穩腳跟了,就在爸媽結婚二十五周年紀念日那天,給他們個驚喜。”你臉上的堅定與憧憬透着還未褪去的稚氣,又補問了一句,“怎麼樣,想法不錯吧?”

  “再不錯也跟我沒關係,反正又沒我的份。”雪霽佯裝生氣,失落地走開了。

  你不出所料地追上來說抱歉,妹妹揚起頭沒理你,卻暗地裡綻開了笑臉。

  現實還是比願望先抵達一步,把你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她不允許身在寄宿學校的雪霽和你通話,說那樣對雙方的學習生活都會產生負面影響,所以總把通訊錄擱置在最隱蔽的抽屜里。

  可是,雪霽還是偷偷地查到了那親戚家的號碼,撥通了,心急如焚。

  那女人似乎很反感,說你晚自習還沒回來,接着又責備雪霽不該打長途電話打擾你。

  她正說完準備掛斷,雪霽聽見關門的聲響,急得快哭了:“是我哥嗎?阿姨,我求求你了,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他說,幾分鐘,就幾分鐘……”

  “哥——”聽到你聲音的那一刻,雪霽的心理防線就轟然垮塌了,淚水簌簌地流淌下來,“爸媽他們……他們要離婚了,我在學校里出不去,你快回來勸勸……”

  “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你不知所措地沖妹妹吼。

  不知道。不知道。

  雪霽只剩這個答案了,雪霽恨自己的無能,竟然什麼都不知道。她意外地來學校看望雪霽,意外地帶了一大包零食,意外地陪雪霽在食堂吃飯,意外地冒出一句“媽媽可能要和你分開一段時間了”。她一系列反常的舉動,雪霽隱隱地開始害怕,追問過後,她也只給了雪霽結果,不肯告訴雪霽事情的來龍去脈。她的一貫風格,唯有這次雪霽允以接受:雪霽拉住她的手,苦苦地哀求她,她還是撇下雪霽走了。

  “哥,我們要怎麼辦?”雪霽還沒說更多的話,就被一束亮光刺痛了雙眼。雪霽在惴慄中回過頭去,臉上掛滿了淚水,還沒回過神來,就被推到了訓導處。教導主任以就寢時間還在學校里摸黑打電話的罪名請來了家長,雪霽卻只看到了爸爸。

  他二話不說就關了雪霽的手機:“你哥在北京學習多緊張,競爭多激烈,你又不是不知道,這麼晚還吵他。”

  “那你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雪霽扯着嗓子質問他。

  “這事以後再說。”爸爸把手機揣回自己的口袋裡,“你也別管那麼多。”雪霽苦澀地撇撇嘴,父母親的口徑一致,至少這點默契還是沒有泯滅的,但還是分開了。

  “我不管?我也是這個家的成員,我憑什麼不能管,你告訴我吶!”雪霽無法平息無法理解更無法原諒的火焰,揪住爸爸的衣角不放。

  他不語。

  他靜默。

  雪霽無助地抱着自己跌坐在地上,寒意緩緩地攀上心頭,似要把自己噬成碎片。

  你不停地回撥,卻只等來關機的回復。你坐在電話旁,深陷在沙發里,覺着這客廳冷清得有些過分了。北京的空氣鑽進你的胸腔,過濾得好像只剩下沙礫。這座寂寥的城市,這片灰色的荒蕪,原來不止它的過去不屬於你,它的未來亦不歸你所有。

  你就在那一刻,深深地動搖了留在北京的決心。鬱積在心頭的隱忍,支撐不住,搖搖欲墜。

  “行了,別呆坐着了,快去睡吧。”男人許久才拉開了房門,催促你早點歇息。

  你只是搖頭,苦笑道:“我爸媽都要離婚了,我還怎麼能睡得着?”

  “這個……其實沒有你想的那麼悲觀,他們又不是不供你上學了,以後自己吃飽穿暖就行了,何必管他們那麼多?如果他們不讓你上學,我們也不讓……”他還沒說完,那女人就慌忙接上了話茬:“沒錯,我們一定會說服他們給你學費的。”

  顯然,他們早就知道這件事了,而瞞你的理由不得而知。比外人晚一步知曉自己家裡的事,多麼精準的諷刺,你這樣自嘲,卻無法汲取任何寬慰。他們話語的餘音縈繞在耳,血緣關係的親疏果然歸根結底還是建立在利益的基礎上的。你冷冷地抬眼看他們,抓住外套就想往外沖。那男人見勢,趕緊拽住了你的雙手,讓你動彈不得:“都半夜了,你要到哪去?如果走丟了,我們怎麼向你媽交代?”

  “她要的交代,我會親自回去給她。”你掙扎着想要去汽車站坐早班車回家,全然顧不上第二天的課程。

  女人搶過你的外套,沒收了你的錢包,厲聲道:“鬧夠了沒?你要真想給你媽交代,明天就老老實實上學去。”

  你微勾嘴角,眼底一片死寂:旁人終究是不懂的,畢竟,活在那段想要逃離卻又極難割捨的歲月里,是你現在的軀殼,是你過往的心。

  你目光遊離,不語,又沉下目光,與風塵僕僕地站在學校門口的她擦肩而過。

  她費力地跟上你的步伐,語氣軟了下來:“媽媽知道你一個人不易,所以來看看你。”

  她儼然變成了溫柔體貼的媽媽,你難免諷刺地想,誰稀罕因愧疚而生髮出來的母愛。

  “勞煩您了,我不值得您這樣奔波。”你生硬地敷衍她,把她拋在了身後。

  你恨,恨一場根本沒徵求你和妹妹意願的官司確然演變成了事實,恨她不理會你們倆的感受就草草結束了家庭生活,恨她重重敲碎了你所有的計劃。

  你總話里有刺,也很少再喊她媽。

  “你說我退學怎麼樣?”

  “你若想好了,就去做,不用徵求我的意見。”她對你百依百順,卻只換來了你的蔑視。

  以前,一旦涉及學業問題,她總不准你輕言放棄。你頹靡地宣洩自己的不滿:“也對,你當初也沒有徵求我的意見吶。退學這種愚蠢的事,為了不值得的人去做,就更他媽的愚蠢了。”

  你沒想退學,沒想自暴自棄,只想讓傷害你的人知道他們給予你的傷害有多沉重。

  你的冷傲不是與生俱來的。

  寒假你到家裡收拾衣物,雪霽想留你多坐一會兒,你卻不肯。

  “媽都搬走了,我還賴在這裡做什麼。”你在院子里深吸一口氣,覺得耐心快要消磨殆滅了。

  雪霽低低地喚你哥,捂着嘴,淚水就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有什麼好哭,這就是龍鳳胎的好處,即使家散了,至少雙方還各有一個孩子……”你沒了下文,努力上揚着嘴角。

  “哥,你不要這樣,好不好?”雪霽望着你,遙遠得彷彿望不見你的臉。

  “這樣不好嗎?以後你就不能纏着我了,我也樂得輕鬆。”

  雪霽不敢看你那張假裝堅強的臉,埋下頭去,淚珠直直地砸碎在鵝卵石路面上,深深地滲進泥土裡。你僵直地站在妹妹面前,邁不開半步。

  “寒霄,爸準備的這幾條煙,你帶給叔叔。”爸爸見你忘帶了,跑過來遞給你。

  你猛地打落了那幾條昂貴的香煙,終於爆發了:“你以為他們會要你給的東西嗎?他們根本不會要,也不配要,他們巴不得我這個外姓人消失在視線里。這些東西,你扔到垃圾桶里也比送給他們強。都是因為你們,因為你們,我和雪霽才活得這麼悲哀……”

  你抹抹眼睛,轉身跑開了,單薄的背影在路燈下搖曳。

  十八歲的你還記得被最信賴的朋友利用,你心不在焉地為他鼓掌,不知道被動地讓朋友踩着自己站上巔峰,算不算某種程度上的捨己為人。

  你很想當面與他對質,卻捏住了車剎,就像按捺住一頭憤怒而絕望的孤獸。他就站在不遠處的人行道上,向你招手,你沒理他,徑直朝學校的方向駛去。

  你在他給的同學錄上,一筆一劃地寫道,“互相利用、欺騙的人,又何必再做朋友?”你想要把自己偽裝成和他一樣的人,示意他的陰謀並沒有得逞。

  個人信息,皆為空白。

  因為,你已不想再與他聯絡。

  “我已不再奢求完整的親情和完美的友情,因為我對它們而言,也是一種褻瀆。北京,那座見證了我的一次次受創甚至重創的城市,為何我仍要與它為伴。我想,自己已無力再取悅於它,那種快感早已生生地被剝奪了。”高考後的兩個月里,你收到北京某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卻在第一時間跑出去買醉。

  夜深了,她焦急地走出出租屋,想去找你,只見你跌跌撞撞地從夜幕深處走進光亮里:“走錯路了,竟然到爸那裡去了……”

  你無奈地乾笑了兩聲,兩手空空如也。不一會兒,你像是想起了什麼,進屋翻箱倒櫃:“媽,我忘了最重要的行李,快幫我找回來,在爸和雪霽那裡……”

  “寒霄,別找了,找不回來的。”她想攙扶你進了房間,心一寸一寸地被揪疼了。

  “滾開!”你紅着眼睛,恨她說了不該說的話,“你根本不配做媽媽,口口聲聲地說愛孩子,到頭來還是捨棄孩子,只為自己,自私鬼!”

  她不說話,只是怔怔地望着你。

  “如果我三年前就死了,也不用看到這些讓我一輩子都不想回想的事。如果我死了,該多好啊……”你斷斷續續地說道,沉溺在過去,夢境里多少有了些明朗的色彩。

  你寧願要那個待你嚴苛的媽媽,也不想要此情此境中對你近乎寵溺的媽媽。

  不得不承認,你想要挽回的方式有失偏頗,更無濟於事:被逼到死角的人只想念孤軍奮戰的力量,而你在愛恨交織里根本做不到極端,逼到最後還是不得不放手。然而,她不知,被推至絕境的又何止是她?

  你貪婪地吮吸着回憶的營養,你那樣瘋狂地嗜上回憶,卻與回憶里的人無關,你只是欣賞和留戀它至少還被你握住時的絕美和凄婉。

  你從虛無的意識里沉沉地蘇醒過來,在冰冷的沙發上蜷縮着坐起來,摸了摸口袋裡的車票,還在。

  與其艱難地做到對他人的指指點點熟視無睹、對他人的紛紛置若罔聞,你想不如成全他們,索性將自己放逐到另外一座陌生的城市。你頭痛得快要裂開,對於你昨晚的決絕,你已經記不完全,可她卻全部收錄在腦海里,未敢遺忘。

  她神情恍惚地從超市回來,手上拎滿了食材,卻連你離開時的餘溫也觸碰不到。她想為你煮一鍋湯,準備好了材料,把煤氣灶轉到中火的位置,卻沒看見幽藍色的火焰。

  她疑心煤氣閥門沒開,可是記憶里明明是擰開了的。她暗笑自己真的老了,記不清瑣碎小事了,正打算彎腰去檢查煤氣閥門,就被你的電話喚回了房間里。

  你猶豫良久,還是在公共電話亭里按下了她的手機號碼:“我走了,不用找我”你匆匆掛斷,覺得根本沒必要和不在乎自己的人告別,自己到底還是卑微得可笑,縱使你已毅然與過去決裂。

  她握着手機,眼神放空,手指顫抖着給你發了條信息。她沒了胃口,重重地陷進床鋪里,一閉眼就能看見你的漠然神情,可她還是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乞求着醒來你還在身旁。煤氣灶嘶嘶吐着氣絲,她毫無察覺。

  “你走後,房間更加空了。媽不是好媽媽,媽真的,真的對不起你。”她不是位擅長抒情的詩人,只能粗糙地表達自己的情感。

  你頓覺虛偽的心顫慄了幾秒,但你沒有回頭,走得毫無眷戀。

  你坐在候在室里發吊,把車票撕成碎片,見雪霽氣喘吁吁地跑來,隱約料到事情的不妙。

  你守在她冰冷的軀體旁,死死地攥緊自己的衣角,沒挪動半步。那個被媽媽罰跪也沒有器的寒霄,那個被打傷住院也沒有哭的寒霄,那個被喜歡的女生背地裡取笑也沒有哭的寒霄,那個被雨淋濕生病也沒有哭的寒霄,那個被親人誤會難以相處也沒有哭的寒霄,那個被告知父母離異要與妹妹分開也沒有哭的寒霄,那個被朋友背叛成績一落千丈的寒霄,終於跑在她的身旁,當著妹妹的面,止不住地掉下淚來。

  寒霄,如果可以,媽媽也不想目睹你先我而去的身影,原諒我的自私,死前最後一刻還是自私地把你一個人留在這世界。我終究是不配做媽媽的。

  那是天堂里的聲音,請允許旁人這樣想。

  她的心臟停留在傷痕纍纍的狀態,終結了幾十年的跳動。

  二十五歲的你還記得你娶了一位像媽媽一樣的女生。

  後來,你的兒子竟像當年的你一樣與你的妻子多有隔閡。

  “不管你走多遠,都要記得,媽媽她始終在這裡。”你撫撫兒子的頭,語重心長。

  飛機劃過寂寥的蒼穹,留下明亮的尾跡。兒子輕鬆跳下幾級台階,起初懵懂的眼神里溢滿了喜悅。

  他指着天空,嚷道:“媽媽,媽媽,快來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