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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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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紀八十年代前期,老家連續三四年大旱,村裡村外大大小小的坑塘全都底朝了天,村后小河的“龍溝”也斷了流。後來水井裡也打不出水來了,鄉親們只好到大坑底下打井取水。

  第一年春旱剛開始的時候,人們並沒有怎麼當回事,他們一致認為村子距離微山湖那麼近還能缺了水?到後來眼看湖裡的水位越來越低低到不能再低的時候,他們慌了神了。為什麼慌神?老家是水稻產區,河裡無水,天上無雲,水稻秧田都澆不上水了還怎麼種水稻?於是人們開始祈求上蒼的憐憫,幾位老太太幾乎天天到村口磕頭燒香,還有幾位婆娘扛了大竹掃帚下到乾涸的坑底掃大坑(據說掃大坑是能幫忙求來雨的),最終落了個白忙乎。

  就要到水稻插秧的時候了,還是沒有一點下雨的跡象。人們開始關注收音機里的天氣預報,但是收音機也沒有給人們帶來下雨的好消息。人們只有把希望寄托在農曆的五月十三那天了。按照迷信的說法,五月十三日是“關老爺磨大刀”的日子,關老爺磨過刀會從天上潑下磨刀水的,所以人們堅信五月十三那天肯定會有傾盆大雨下來。村裡的大喇叭上也成天能聽見支書、村長重複了再重複的那句話:“大旱不過五月十三!”遺憾,五月十三那天驕陽似火,晴空萬里,哪裡有一滴子雨點子下來?人們失望了、泄氣了。

  只有等雨。

  雨可是能等來的嗎?直等到水稻秧苗一天天的發黃繼而大片大片的枯萎,直等到水稻插秧的最後農時也被延誤,天還是不下雨。

  “種旱莊稼吧!”人們無奈的說。

  只有種旱莊稼,種旱莊稼也只有撒綠豆。

  四處買綠豆種。都買綠豆種,綠豆種的身價陡的給抬高起來,前不久還八九毛錢一斤一下子漲到十幾塊錢一斤了。再貴也得買,地總不能給荒着吧。

  好歹種上地,人們開始反思教訓了。

  “得打機井。”村裡的頭頭們說。

  “打就打唄。”很少有人反對。

  每塊地里都打了不止一眼機井,每家每戶都掏了好幾百塊錢打機井的錢。

  第二年,又是大旱。但有機井了,不怕旱了。集資買柴油機、買水泵,澆水。

  每個村民小組一套機泵。

  三四十戶人家都想早日澆莊稼,那就抓鬮排號。

  說好一天二十四小時機泵不休息,不論白天晚上,一家一小時的澆地時間,輪到誰家誰家看護機泵並負責加油加水。

  可是地塊分的比較零散,村東八分,村西畝半,村南村北還有一畝幾分的,那就一塊地一塊地的來。事先準備好平車、人手,這邊地塊剛剛澆過一輪,立馬拔泵裝車轉移陣地,咣咣唧唧拉起來就走。這叫搶時間,文學一點叫做與時間賽跑。

  一般而言,南征北戰搞抗旱的都是男勞力,一來拔泵、安機子、搖機子等是需要力氣的,二來如果輪到晚上澆地值夜班的話還需要膽量的。

  那時,我上初中。因為父親生病、因為哥哥正在上高中,所以我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男勞力,我這個初中生也就成了我家唯一的“壯丁”。

  我成天跟着大人們拉着柴油機和水泵各地塊抗旱,時間久了,我除了不能搖機子,拔泵、安泵、安柴油機等我都能幹。

  記得最清楚的是在村西的那塊地里澆水的經歷。按照順序的話輪到我家澆水要半夜前後,在家睡覺是不可能的了。

  我必須要到野外去過夜。好在有鄰居二叔作伴,我並不十分的害怕。

  野外的蚊子凶的能吃人,我們鋪了一片小葦席,依着平車架子吊了個小蚊帳。

  一直躲在蚊帳里是沒法澆水的,更何況蚊帳裡面通風不好,又悶又熱?我更多的時間是在溝渠上或蹲或站一會子,那當兒我是一身的短打扮,背心加褲頭,光着腳板,這樣,一身的皮肉就有至少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部分裸露着。我就成了蚊子們圍攻的對象,遺憾我沒有二叔的遠見卓識,沒有從家裡帶來一把破芭蕉扇。我抵禦、驅趕、反擊蚊子叮咬的唯一手段就是雙掌。我一直不停地舞着雙掌,但畢竟一拳難敵四手,顧上就顧不了下,顧左就顧不了右,特別天高皇帝遠的小腿和腳面子就更是成了重災區,感覺咬疼了時將手掌揮過去,那密集的蚊陣竟不躲閃,手掌觸及之處可不是一把一把的全是蚊屍?

  我家的稻田地里有幾座大墳頭,很小時候我就聽大人們說這幾座墳頭經常鬧鬼的事。對這幾座大墳頭我還有個特殊的印象,那是上小學的某一年,大隊響應上級號召實行平墳。因為我們村子解放前地主富戶較多,不少地主富戶家的祖墳棺槨都是採用的上等木料,這木料深埋地下幾十年並不腐朽,我們大隊也就藉此平墳良機從墳堆里扒出許許多多木料造大木船。愛看熱鬧的我曾跟着平墳隊伍跑過幾個現場,我家的稻田地就是當時曾跑過的現場之一。我親眼看見打開的棺材裡面陰森可怖的骷髏,我還看見棺材裡面盤着的一條面目猙獰的長蛇。因為看見這許多東西我一連做了幾天惡夢,此後我也很少再到這塊地裡面來。

  但是現在,夤夜時分,我卻不得不與這幾座可怖的大墳為伍了。好在柴油機的轟響和二叔煙袋鍋的紅紅火光給我壯了不少膽氣,使我每隔十來分鐘就敢到稻田地裡面去試一下水的深淺。

  忽然間起了大風,蚊帳差點給捲走。隨後天邊傳來隱隱的雷聲,閃電也在天邊霍霍的閃個不住。

  二叔說:“要下大雨。”

  要下大雨?這地還澆不澆?

  “澆。”二叔說。確實旱怕了。都說旱天難下雨,看這陣勢是不小,誰知道能下下來幾滴子雨?

  “我下午看見天上有‘龍掛’。”我對二叔說。

  “‘龍掛’?唔,我也看見了。”二叔說。

  說不定還真能來場大的,“龍掛”往往預示着大暴雨,二叔如是說。其實,我早先並不知道什麼叫“龍掛”,下午的某個時辰猛可里一抬頭,看見不遠處的天空里懸着一朵形狀奇異的雲,我指給大人們看,有懂得的說是“龍掛”,可能要下大雨了。但是,這“龍掛”並沒有給人們帶來多大期待,因為有機泵的原因,人們已經不太關心老天能怎樣怎樣了。

  說著的時候,那雷聲和閃電已經來到了頭頂,但我們並沒有停下機子,二叔連停機子的意思都沒有。

  一個響雷接着一個響雷,一個巨傘接着一個巨傘,那聲勢實在大的有些可怕。

  已經能聽到驟雨聲從小河那邊的蘆葦盪、從乾渠那邊的楊樹行清晰地傳來。瞬間,也就是瞬間,豆大的稠密的大雨點砸落下來了。

  “停機子。”二叔果斷的下了命令。柴油機不再轟響,這時候聽得更分明了,四面八方全是雨聲。

  我們都沒帶雨傘,其實那年代我們家裡根本就沒有雨傘。我和二叔就龜縮着躲在平車底下避雨。但平車架子是擋不住雨的。

  沒有風。只有雨,只有雷,只有電。

  閃電已經是一個接着一個不再分數目而且是扯天扯地,閃電起處就看見一條條紫色的靈蛇在雲層里恣情的狂放的遊走,夜幕早已被閃電的火光撕破並燒成灰燼不見了蹤影,天地之間明滅着全是閃、全是電。

  響雷更是隆隆隆隆的在東西南北擂個不住,根本沒有止歇過,哪怕兩個響雷之間能有半分鐘,不,就是十秒八秒的間隔也沒有。頭頂的炸雷、驚雷太具有震撼力了,那震撼力簡直令人畏懼。“呵嚓”一聲暴響,那驚雷就直落到地面上來了,腳下的土地都在戰抖,耳鼓則給震得“嗡嗡嗡嗡”的亂響不住。這樣的響雷可能就是書本里常說的“霹靂”吧,這種情景也可能就是老百姓常說的“霹靂河山”吧,我想。

  突然間,我的心底產生出莫名的畏懼來。該不會在我的身邊聚集着許許多多的妖魔鬼怪吧,不然,為什麼霹靂和紫色的閃電只是圍繞在我的周圍?聽上了歲數的老爺子們講,霹靂可是專門劈妖以及惡鬼的。但我接着也就心底坦然起來,我又不是妖魔鬼怪,霹靂劈的既然是妖怪和惡鬼,我怕從何來?

  雨一直在下。可以感覺得到,這天下已經成為澤國了,因為閃電照耀下的世界全是白亮白亮的水世界了。

  “冷。”我戰抖着對二叔說。

  “這樣大的雨,該不會有誰來偷柴油機和水泵吧。”二叔自言自語着。

  那就走吧,二叔最後下了決心。

  已經感覺不到腳下淤泥道路的泥濘,只是打滑,步步打滑。鞋是穿不住了,那就提着。我們提着鞋,相互攙扶着往家走。

  雨沒有停,雷沒有息,閃沒有住。

  我們一路趔趄着到了村口。小街已經成了小河,村口成了洶湧的水口。我和二叔相攜着試探着費力的進了村口。乖乖!那洶湧的“河水”沒了我的屁股了。

  那是我迄今遇到的最大的一場暴雨。

  2011.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