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 父 親 揮 手
龍 康 雲
時間最是無情物,曾經身強體壯曾經擔牛扛馬的父親,不知不覺就這樣年邁蒼老了。
數年前的一個冬日,母親來電話說:父親患病了,眼瞼稍有浮腫;正在服中藥,想必總會有好轉……你父親本不讓打電話的,說不要分心誤了你們的工作。母親說得很輕巧,但我當即意識到:父親的病情遠比母親說的嚴重許多。因為年近七旬的父母親,此前從未因為患病的事給我來過電話。
等我陪同父親到醫院一診查,果然是難纏的冠心病。醫院的大夫珍重其事向父親講解治療方案與注意事項,但父親顯然並沒有意識到老年冠心病的頑固性,認為跟往常一樣回家打打針吃點葯就會百病無憂。
父親太不習慣住院治療無可事事的那份無聊,父親太割捨不了老家那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節奏。老家建新屋了,從裡到外的裝修需要老木匠的父親手把手指導;屋門口的田埂滲水了,需要父親趁農閑細心修整;屋背後那塊油茶林豐收了,需要父親親自跑榨油坊,以防榨油坊老闆伺機調包、以次充好;臨近年關得祭祀先祖了,需要父親畢恭畢敬全程監督,以免兒孫輩稍有差池冒犯神靈……
為讓父親安心住院治療,我特意請假數天悉心陪護,父親心裡很樂呵。但知悉我白天陪護晚上又得到辦公室加班趕寫材料,父親滿臉憂慮地說:這樣沒日沒夜地熬着,終會把身體拖垮了。住院至第三天,病情略有好轉,父親無論如何不想再呆在醫院,執意出院回老家。
當時已近黃昏,一抹夕陽透過公共汽車白花花的車窗玻璃,灑照在父親蒼白的臉龐,汽車緩緩啟動,父親緩緩地揮手,揮手……父親的揮手是那樣有氣無力、弱不禁風,讓人傷心地想到端陽節門前蔫蔫的艾草。悵惘地看着父親與汽車漸行漸遠,我突然覺察到,父親的揮手似曾熟悉,其實早已變得陌生:記憶中父親的揮手是那麼溫暖,那麼有力,那麼感人肺腑。
記得在鄉下念村小的時候,父親望子成龍心切,對我的學業尤為嚴厲。但父親自己僅念過高小,也缺乏指導我學業的系統辦法,於是只剩下帶頭一篇篇背課文。每當夜幕降臨,忙碌一天農活的父親準時點亮飯桌旁火籠架的樅膏火,把整個屋子照得通亮。父親讓我把課本擺到飯桌上,估量了老師教學的進度,與我一篇篇共同背誦語文課本——無論是否規定的背誦篇目。父親總是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我聽得雲里霧裡,卻也煞有介事地“哎哎哎”應着。
父親的記憶力極佳,我當天在學校新學的課文,父親三下五除二背熟了,畢恭畢敬讓我驗收,驗收完畢后,假惺惺幫我添亮樅膏火,眯眯一笑,大手一揮,轉身上樓睡覺去了。
空蕩蕩的屋子留下我獨自一人在嘰哩哇啦大聲念書,蚊蟲叮咬顧不得了,只是偶爾“唧唧唧”竄出一兩隻老鼠,總讓我提心弔膽。說來也怪,此種情形下背書的效果非同凡響,我很快就能上樓到父親床前背書驗收。不過,為避免陷入父親大手一揮后留下我形影相弔獨自背書的窘境,我只得在放學后收斂了貪玩的惡習,儘早把當天的篇目背熟。
一個學期下來,數學成績不敢恭維,語文課本卻是從頭到尾滾瓜爛熟了。時至今日,空閑時回家與父親一同背誦《上學路上》、《一定要爭氣》、《八角樓上》、《踢“鬼”的故事》等曾經爛熟於心的篇目,成了一樁多麼怡然自得、賞心悅性的事兒。
數年後,我有幸考入縣一中初中班——全縣僅招兩個班90人,其競爭激烈程度可想而知。當時左鄰右舍就有人不以為然,說是“瞎貓撞上死耗子”,僥倖成功。唯有父親心地坦然,說是“功夫不負有心人。”
接到我和大哥同時考入縣一中的通知書,父親眼中淚花閃動。我知道,父親的淚花中飽含有激動的喜悅亦有深沉的憂鬱:喜的自然是我和大哥總算從老家的山旮旯考入縣重點中學,感覺鹹魚翻身終有望;憂的是家中一窮二白,籌借學費的事又得傷一番腦筋。
赴縣一中上學的第一天,父親臨時有事,不能親自送我至縣城上學,事先約好由一名在職的老師也是父親曾經的小學同學,協助我報到註冊。
當時交通極為閉塞,東山老家至百里之外的縣城,客運票價雖只有一塊二毛,但一天到晚才三四趟車,經常是人滿為患,擁擠不堪。為避開客運高峰,父親特意讓我搭乘凌晨六點的早班車。老家距離車站尚有十來里的路程,因沒有手錶掌握時辰,估摸着四更雞鳴后,我和父親便肩負行李匆匆上路。到達車站后,鐵門緊鎖,悄無聲息,方知自己動身太早。
時已入秋,寒意襲人。涼風“颼颼颼”從街巷吹過來,撩動我和父親單薄的上衣,讓人不禁一陣寒顫。秋收后的田野,遍地都是累累的草垛。父親靈機一動,決定就近找個草垛避寒侯車。浩渺的夜空月明星稀,白雲悠悠,我倚靠着軟綿綿的草垛,很快就進入夢鄉。父親可是時刻警惕着草垛四周幾隻幽靈般出沒的野狗,還有車站方向的動靜,一夜未眠。
早班車清脆的鳴笛聲準時響起,我匆忙進站上車,與車窗外的父親揮手道別。雖然已是凌晨六點鐘,可月已西沉,日尚未出,天色反倒黯淡了許多。這畢竟是剛滿十二歲的我第一次出遠門獨立生活呀,也是第一次離開與我在樅膏火下一起背書的父親呀!沒有父親的呵護和鞭策,我將如何面對大山外面那陌生的世界?想到此,不禁淚灑衣襟。
客車緩緩走遠了,淚眼朦朧中,父親的身影漸漸模糊,老遠只看到父親手中不停揮舞的紅紅的煙蒂。
肩負父親“望子成龍”的重託,數年後我有幸考入位於江城武漢的民族學院。生性喜好游山逛水的父親,當仁不讓自告奮勇要護送我至武漢上學。報到手續均已辦妥了,尚有一天才正式上課。於是,我和父親決定一起到武漢長江大橋逛一逛,順便送父親搭車回家。
逛完武漢大橋往回走,抬眼一望,迎面就是聞名遐爾的黃鶴樓。“故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的詩句,父親是不熟的,父親熟悉的是毛主席在武漢暢遊長江的典故,熟悉的是據說曾作為最高指示傳達至公社至生產隊的《毛主席給江青同志的信》。觸景生情,父親不禁興緻勃勃地吟誦起信中的句子:自從六月十五日離開桂林后,住在西方的一個山洞裡,消息不大靈通。後來到了白雲黃鶴的地方,每天看材料,是很有趣味的……一邊聽父親吟誦,我一邊動員他登樓觀瞻一番。父親答應了,說要上樓欣賞一番當年毛主席看材料的地方到底有啥趣味。
走到樓下售票處一詢問,方知門票得整整十元。這麼昂貴,十元錢可是你好幾天的生活費呢!父親猶豫了。覺察出父親的顧慮,我趕緊提議:父親可以單獨登樓欣賞;至於我嘛,機會多的是——更何況咱們前天在武昌火車站吐口唾沫還被莫名其妙罰款十元呢。
聽我這麼一說,父親當即放棄登樓。聯想到兩天前剛到武昌車站時父親不經意吐口唾沫,卻被一路尾隨盯梢的環衛執法“便衣”逮個正着,當場罰款十元,父親更覺得沒意思了。
父親回家的火車是晚上走,考慮時間已不早,晚上我單獨返校不安全,父親臨時決定不讓我到車站送行了。夕陽西下,晚霞繽紛,我們父子倆就在黃鶴樓下揮手道別。父親走一程,向著黃鶴樓下我站立的位置,轉身揮手;再走一程,再轉身揮手……我再次體味到骨肉親情霸橋惜別的那份失落和孤寂,但讓我尤為傷感的是:一向對黃鶴樓情有獨鐘的父親,卻與之擦肩而過——徜使我當時不狗尾續貂提到吐唾沫罰款的事,興許父親早已登樓賞景了。
如今的父親,早已年邁多病,游山逛水早已有心無力,武漢長江大橋邊的黃鶴樓只能是父親心中永恆的遺憾了。
前年臨近春節,家家戶戶開始貼對聯掛年畫。父親意外地給我一個電話,要我回家過年時別忘了買一幅大大的中國地圖,權當年畫。
色彩斑斕的中國地圖買回來了,就貼在我家正屋門前。父親挎上很少用的老花眼鏡,在地圖上指指點點仔細端詳起來,不時自言自語:長江、武漢、黃鶴樓……
又是傷心之地的黃鶴樓,我心中好一陣酸楚。一個攜父重遊黃鶴樓的念頭在我腦海一閃,但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以父親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況,心灰意冷的心境,到百里之處的縣城住上三兩天都懶得勞神費力。邀其離家遠遊,似乎言過其實,有點惺惺作態之嫌了。
我理解父親的心境,我沒有開口說話,默默地向父親靠攏,幫父親在地圖上找哪些五色六色的長江、武漢、黃鶴樓……
大年初六那天,雪后初晴,陽光燦爛。父親一把靠椅端坐在我家油光漆亮的老屋門前,此刻一縷暖和的陽光灑照在父親蒼白而多皺的臉龐,也灑照在父親身後那幅醒目耀眼的中國地圖上。我一面與父親揮手話別,一面趕緊按下相機快門。我知道多年以後,這一幀地圖下父親的照片,將是定格在我腦海中僅有的記憶了。(湖南省綏寧縣政府辦 龍康雲)
與父親揮手 標籤:父親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