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饃
年饃應當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它相傳久遠,不知道哪朝哪代興起,卻如今近乎失傳;年饃不僅僅是個食物,它的習俗文化非常廣泛非常豐富,說不完道不斷。
蒸年饃是農家一年到頭來最神聖最熱烈的事情,按習俗先敬灶爺。記我六歲那年我家蒸年饃時,頭一鍋包子蒸出來,母親非常虔誠地包起六個包子,讓我快給本家六爺送去。六爺躺在被窩,還沒聞着包子的味道,就問我敬灶爺了沒有?我懵懵懂懂不知所云。六爺就說了,他小時候老人最肯叮嚀,蒸年饃很有講究。灶爺是一家之主,蒸年饃先給它打個招呼。事先一定要把灶爺的香台拾掇得乾乾淨淨,意味着除舊布新,然後給灶爺燒一爐香,表示香火連綿,年年有餘。完了磕個頭,讓灶爺經營着把年饃蒸得又白又虛。這些看似充滿封建迷信的講究,卻是人們對現實生活的良好祝願的程式,愈是來得虔誠便愈顯得人生意義的厚重和隆重。每到快過年的時候,我便想起農村蒸年饃的那種氣氛。
蒸年饃講究人氣要旺,家裡有種特別熱合的氣氛,忙忙碌碌、說說笑笑、和和睦睦。有婆媳不和,媳婦躲在娘家多日不回的,約莫着快蒸年饃了,娘家父母一定得勸說讓女兒快回去,莫要得罪了灶王爺;小兩口鬧了矛盾的,趕蒸年饃,女婿得提上點心趕到丈人爸家裡去叫媳婦。農家過日子,憑着這些鄉俗,化解着世間的矛矛盾盾是是非非。蒸年饃是物質和精神文明的雙喜悅。
蒸年饃起五更睡半夜的。前一天晚上,用大盆把面採好,放在熱炕頭。半夜面發起來,趕緊續面。待到五更,面已醒好。這時,風箱就吧嗒吧嗒的響開了。全家人齊上手,揉面的、做饃的、燒火的、支晾饃台的,分工協作,和諧熱鬧。農村人說,寧窮一年,不窮一天(正月初一)蒸年饃的氣氛越濃,窮氣沖得越遠。這會的忙是全家人齊心協力攆窮氣迎新年呢!第一鍋年饃蒸出來,喜悅的氣氛達到高潮。饃白饃虛,意味着來年的發達和順當;饃園饃大,預示着圓滿和興旺。全家人吃着剛出鍋的包子,懷着過好日子的激動心情,鍋里那隻試氣的饃饃蓋兒吧吧嗒嗒不停的響着,彷彿在為人間這最美好的時刻作着生動的伴奏。
快,快去給左鄰右舍、本家相好送去。蒸年饃也是全村人和睦相處的象徵。看誰家的饃蒸的早蒸的好蒸的香。我母親手藝好,人也勤快,總是最早的把最香的包子傳遍全村,博得鄰里們的稱讚。可是那些年我們家一年四季吃的卻是雜糧饃,所以總是盼望着過年,吃上幾天白饃,享受那蒸年饃的熱鬧氣氛。
年饃分三大類,即出門饃(走親戚的饃)禮儀用饃和自家吃的饃。
出門饃主要是油角角,多用於女兒走娘家。所以我們那兒把女兒叫油角角。比如,誰家媳婦坐了月子,問生了個啥娃,若是女孩,便戲謔着回答,油角角。足見油角角在蒸年饃中的分量了。當然蒸油角角就有講究了。先用煎油潑些油麵,然後取比蒸饃大一點的發麵,揉呀揉,待手感很光滑時,在面中間捏個窩,裝進油麵,裝得越多越實越好越顯女兒的孝心,接着捏住口,在案板上細心的圓,圓成像小白兔一樣漂亮的饃胚,再在脊樑上捏條細細的花紋。蒸出來看起又大又虛泛,很惹人愛。冷吃,酥、爨、油;熱吃,綿、軟、香,真乃饃中之冠,無與倫比,充分彰顯出蒸年饃的現實意義。
出門饃還有油旋兒和包子。其實油旋兒就是花捲,不過它的質地花捲絕對比不上。油旋兒看起來像花朵,吃起來油囔囔,多為外甥看舅舅時拿的,意在舅舅有福。有時走老親戚,除油角角而外,也搭配幾個油旋兒,以示重視。
包子則主要是按照親戚的親疏遠近出門時搭配。重要親戚是不拿包子的。包子多是素的,蘿蔔、粉條、豆腐。家道好點的有點葷腥,美其名曰肉包子。不過也怪,一旦冠以過年包子,包子的樣子就特別的好看,吃起來也分外的香。
棗山、鍵娃娃、魚、獻切等等,這些饃就屬於禮儀用饃。
那棗山是用S型麵條和棗兒堆積起來的。蒸成后像座小山的造型。大年三十,伏侍灶爺的時候,擺在灶爺的香台上。我們那兒有“正月二十三,麥仁鍋里煮棗山”之說。這是啥講究,我也說不清了,但總覺得很有意思,所以卻忘不掉。鍵娃娃是外婆給外孫送燈時必須拿的食品。鍵娃娃像只兔子,頭上鑲着兩棵棗,活象兔子的眼睛。寓意外孫們活潑漂亮,健康成長。魚饃表示吉慶有餘,多掛在老人房子。獻切也叫大饃,上面盤着龍或者鳳等造型,敬在祖先的神軸前。
過去農村人過年全憑饃呢。我就想,先祖不知是怎樣構思的,這些禮儀之饃無充滿着莊重和意趣。
蒸年饃要蒸許多小圓饃,那就是自家和來客吃的饃。據說是表示小家過日子圓圓滿滿。不過因家道的不同,園饃的質量有別。殷實之家的白園饃是純麥面的,白虛白虛的,口感也很筋道;家道差一點的給來客吃白的,自家人吃黑一點的麥面饃;家道不甚好的吃不起麥面饃。記得生活困難時候,幾乎家家過年吃的是白包穀面饃,看起來白,吃起來硬,農村人圖個喜慶,說過年好賴吃的是白饃。這是多麼令人心酸的一種嚮往啊!不過卻說明了農村蒸年饃的習俗是多麼的厚重啊!
農村終於繁榮昌盛了,卻奇怪的是很少有蒸年饃的了。我便想到,若誰家有經濟頭腦,趁盛年時節,開家年饃鋪,蒸出具有上述特徵和質量的年饃去賣,也許好賺一把呢!
(2014年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