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這個月打牌的手氣就像四月的陰雨迷漫,沒個望頭。這錢來得不易去得太快,他暗暗發誓打完這場,決定洗手了斷。
這天,還是原班人馬,除王伯之外,就是張嬸、簡爺爺、肖阿姨。場所肖阿姨家。天和景明,四人歸位,拼拼殺殺,直殺得落花流水。正午,樹上烏鴉嘶鳴不止,叫得王伯更是煩心透頂。摸了摸口袋,冷汗淋漓,已輸了三百多,急得面紅耳赤,餓得眼翻金光。手不聽使喚哆嗦起來,掏出一根煙點燃稍微鎮定一下神經。
肖阿姨當天的手氣特好,難得她作東請客,賞每人一碗康師傅牛肉麵。
吃了面的王伯,像打了葡萄糖,有了精神。起的牌也似乎換了容面,個個俊俏了得,王伯的臉一浪接一浪的紅霞照得三人格外緊張,各人眼放冷光望着他,生怕一溜神打錯,打跑了金山。不到三個回合,王伯自摸,起身、和牌、推翻亮底,桌子拍得震天響。“他媽的,痛快,胡了,青一色!”王伯的煙叨得有點斜。話畢人仰馬翻。
眾人慌亂,趕緊拔打110。十五分鐘后,一路呼嘯的救護車威風凜凜停在村口。車上跳下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醫生,看到救護車的簡爺爺上氣不接下氣,邊跑邊狂喊:“車子開進來啊,快點,快點!”醫生像沒聽到他喊一樣,照樣四平八穩地走,像政府派來視察的官員,鎮定自若且落落大方。一婦女急得吐血:“快,快點,跑!”此時白衣醫生才加快了腳步,簡爺爺帶路遙遙領先,醫生提着鐵箱要緊不慢,接着,救護車像變魔術似的又變出一綠衣青年,扛着擔架,對着路人說:“請上去一個人,幫忙把車上的工具全部拿下來。”
“什麼工具?”路人不解。
“去了就知道,車上還有一人。”綠衣青年似乎無空廢話。
白衣醫生掀開鐵箱,拿出聽診器,小心地放到王伯胸前,細聽,很快移開搓手。綠衣青年用力撐開擔架床置於王伯身旁,馬上跪在地上跟王伯進行心肺復蘇術。他不停地按,王伯胸部絲毫不見起伏。白衣醫生開始拿出吊瓶,把針尖朝王伯手腕迅速刺去。一位地還未掃完的老爺聽說王伯出了事,扛着掃把飛奔而來,此時正好落在醫生身側,醫生示意他拿好吊瓶,他騰出右手拿瓶,左手還拿着掃把,懸舉在空中的右手顯得異常吃力,左手不由得鬆開,掃把順着他的右腿倒下,狼藉不堪。
“請不要圍觀,都走開,只留一個人在這裡就好。”白衣醫生不耐煩地說。
眾人散開,八分鐘后,綠衣青年已是精疲力竭,氣喘吁吁地說:“不行了,好累。”
這時另一位高個子綠衣青年雙膝跪下,繼續進行心肺復蘇按壓。
吊瓶里的藥水滴得很慢很慢,幾乎凝滯不前。高個綠衣青年見狀,開始撥王伯的眼睛,按一會撥弄一會。
“最初的十分鐘是施救的黃金時機。”此話一出,如晴空霹靂,嚇得在場的人面白如紙,氣氛一再緊張。空氣膨脹而凝固,連行走在樹葉間的清風都紋絲不動。
醫生讓綠衣青年起來,迅即揭開王伯身上的上衣,拿出絕招武器除顫儀放在他的胸部試着電擊。這時王伯腿部劇烈震動了一下,依然沒有蘇醒跡象,醫生繼續進行胸部按壓。
一小時后,110過來的三個人絕塵而去。王伯仍真挺挺地躺在地上。
經確診呼吸不能恢復,腦與心臟已死,回天無力。
眾人馬上聚攏,議論紛紛。
有人說:“是不是有低血糖,看來,不管早上起來多晚,都要記得吃一點東西,饅頭、水果、牛奶之類都行。”是小玫的聲音,低沉而沉痛。
“肯定不是低血糖,如果是,剛才輸了液,就可以蘇醒過來!”非本村的一位中年婦女說。
“不到五十歲的人,真可惜,就這一會功夫,就沒了,命運難測,誰也不知道啥時回老家,功名繁華頂屁用,還是活着的時候,痛痛快快多吃多喝。把身體搞好重要。”一位胖大叔急得冒汗,抓起上衣的下擺就往臉上擦。
“要是當時有位高明懂醫術的人在場就好了。可惜啊,那麼好的黃金時間錯失了。”中年婦女說。
“現在的社會,不好說。即使當場有人懂,誰敢救?前天電視台不是播放了一則新聞,一位老太婆要尋死跳河,后被一小伙急時救起,之後老太婆不但不出面感謝,太婆家人還倒打一耙說是小伙故意推下水的,讓他賠償精神損失費,真是作孽。如果能救好當然皆大歡喜,就怕萬一,萬一救不好,死者家屬一口咬定說你營救方法不當造成死亡,誰擔當得起這個罪責?”
“所以最好的辦法,只有打110。”胖大叔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生活條件越來越好,得的病卻越來越怪氣。二十幾歲的姑娘懷怪胎,醫生說是吃了什麼激素、農藥、化學物質催生的食物造成的,不知是哪個遭天雷打的把社會搞成這樣,連吃的食物都沒個保證,真讓人提心弔膽……”一位老太婆拄着拐杖顫巍巍跑過來動情地說,話還沒說完,眼淚縱橫滿臉。
眾人還在不斷發表議論,各人內心沉痛不已。
議論再多,都不能讓王伯起死回生。
如何收局?愁煞人。王伯的老伴早逝,唯一的女兒蓮英在廣東打工,還沒回來。一切後事交蓮英的叔叔處理。
蓮英叔讓陪打麻將的三家賠償一定數額的安葬費,多多少少依家境憑良心給。簡爺爺與張嬸嚇得魂不附體,不知到底給多少才算合適。幾百元錢還是拿得出的,只怕數量大了就無能為力。肖阿姨叉着腰怒目圓睜:“天災人禍,任誰都料不到,人死在我家,招來晦氣不說,倒讓賠錢,什麼理?”
蓮英叔早看不慣肖阿姨那無情且趾高氣揚的神氣,既然大家都沒個主意,乾脆就把這事告上了法庭。
法院判決結果:提供麻將場所的肖阿姨罰款二萬,其餘每人罰款一萬。肖阿姨申辯,說,我們又沒有害他,是他自己有病在先,還讓我們賠這麼多。張嬸只顧難過默認,簡爺爺只感痛苦難忍,不知何處找這麼多錢,只有肖阿姨不滿。
肖阿姨捶胸頓足,暗自思忖:“有失必有得,看來以後打麻將還得看人挑,有心臟病的,三高的,急病的人再能輸也不能讓他們上場,打麻將的地方也不要為圖方便選自家……”
“現在什麼都時興砍價,不如讓孩子他爹低頭向蓮英叔求個情,砍個價,把法院判的二萬改成一萬得了。反正大家都夠倒霉的。”肖阿姨剛剛坐下又站起。
肖阿姨的丈夫是村子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對事物看得透且遠,他曾對蓮英的父親說:“如果你家蓮英能混出個人模人樣來,我把頭砍下來給你當凳子坐。”滿臉的不屑神情。為了給家人爭氣,為了證明自己的實力,蓮英毅然離家出走。
父親離開人世的第二天下午,蓮英才到家。她不知自己是怎麼到家的。每挪動一步,她的心就像被利刀絞割了一次。她想,如果家裡的土地不被政府收走,如果她當初不為老教授的那句話出門闖天下,如果父親有固定的職業,那麼,父親就不會去打麻將,起碼現在的他還會在地里揮汗如雨地勞作,還會充滿希望在壟間侍候稻子麥苗,還會悠閑地在河塘邊垂魚釣蝦,在餐桌前與她共享天倫之樂。
可是當初的美好,在別人看來就是貧窮的代名詞,就是沒有能力的二百五,就是走不出世面的井底之蛙。他的父親,相依為命的父親還沒真到享到她的福就這樣不打一聲招呼地走了,遠遠地拋下她走了。
子曰:“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是她沒有把父親侍奉好,她不該讓父親沒有了精神的依託,她不該讓父親失了土地,她不該舍下父親一人在家……
傷悲像巨型的大網,把曾經的日子全部網羅殆盡。她迷倒在這空空的網中,沒有任何人能把她扶起。村旁的楊柳鋪青竟秀,林間小鳥悲鳴地看着她。她的父親怎麼就走了,去了哪裡?她望着天空出神,太陽輻照萬物,射出條條清晰的脈線。她看見父親從天邊最遠的那條脈線中走了過來,一如往昔微笑地看着她,他說:“英子,爸爸不需要那麼多錢,還是覺得田地好,我們用錢去買點地,你也不用出外打工,讓我守着你,過平淡安穩的日子,我們是平凡人,不用成為別人心目中的人物……”她歡快地向父親的懷中撲去,卻撞到白色破舊的水泥牆上,鮮紅的血一滴滴流了一手,她不知疼,疼算什麼?疼痛最多只是身體的一部分感覺而已,而她的父親則是她的整個人生。
父親是她的天她的地,沒有了父親,她要錢有何用?她的心碎了,隨着父親的笑容碎了,不知去向。她狠命甩了自己兩記耳光,聲音如雷,還是沒有知覺,痛消失了。
風還是舊時的風,冷得她發抖,屋裡卻沒有舊時的人。伸手,唯有漆黑。
她想就讓這暗無天日的漆黑裹挾着她,罩在她一個人的身上。張嬸,簡爺爺,肖阿姨他們都不容易。父親的離去,是她一個人的罪過,罪不可恕的是她。要怪就怪她一個人,無須任何人的賠款與同情,一分都不要!她只要父親。
她的叔叔守着他一言不發,眼眶中深深的紅絲如燈。“行,我可憐的孩子!”
風皺起,一枯葉擬蝶,鏗鏘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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