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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落歸何方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2011年9月,我將離開打工已五年的上海,有朋友將“躊躇輾轉大半生,何日再聚銀絲滿。”的詩句贈我,是啊,六十年過去,銀絲將滿,輾轉奔波四海為家的日子也到了該葉落歸根的時候,可我的根在哪裡?我這片落葉該歸向何方?

  一

  江蘇省宜興市丁蜀鎮的蘭右村是我的祖籍,我的故鄉,我的父輩是從這裡走出去的,可是我只在58歲時才第一次目睹她的芳容。那年的國慶節,乘侄兒有車之便,終於有機會去看看故鄉。近鄉情更怯,一路急切、激動而又忐忑不安,真的就要踏上曾在心中無數次描摹過的美麗富饒的故鄉了嗎?故鄉啊,你可安好?汽車駛近丁蜀鎮,駛進了蘭右村,夢回魂縈的故鄉終於到了。距太湖100米之遙,兩間破敗的小屋,後面一睹牆已經坍塌,一顆碗口粗的小樹居然從土牆中穿出,舒展着茂盛的枝葉,嘲笑着我們這些遲歸的遊子。這正是父母的祖屋,當年他們從這裡離鄉去上海謀生,太平洋戰爭爆發,為了躲避日本侵略者,從上海逃難回鄉,以後又去了上海,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小屋的門前一條簡易公路直通到太湖邊,路對面聳立着四層高樓,正是午飯時間,樓下端着飯碗的婦人、兒童好奇地打量着我們,沒人知道我們是誰,看他們的年齡也未必知道我的父母,時間把一切都淹沒了。可也有留下的,小屋的左側有一顆老樹,巨大的樹冠默默地遮住驕陽,留下一大片樹蔭。屋后一條小溪,暗綠的溪水上一座橋板、護欄早沒了稜角,光滑地泛出黛色的小橋,它們該記得我的祖輩、父輩們的身影和曾經留下的腳印。呵呵,這古樹、小溪、老屋本就是一幅標準的故鄉圖呀!只是我的故鄉的這一樹一橋都是有來歷的,邊上有銘牌記載着它們的悠久。

  聽說我們想看看太湖,人們指點我們不遠處北大荒建設兵團建立的療養院是看太湖最好的地方。太湖煙波浩渺,一望無際,遠處有點點帆影,近處有蘆花搖曳,淡藍淺灰色的湖水帶着經治理后殘留的藍藻一起一伏地鼓動着,從容而自信。這個偉大的湖泊曾經養育出3000多位著名的科學家和文人學者,恐怕這世界上再沒有那個湖泊可與她相媲美,僅宜興,隨口數來就有革命家潘漢年、教育家蔣南翔、畫界巨子徐悲鴻、科學家周培源、唐敖慶、著名報人儲安平等等,星漢燦爛,直出其中。與太湖同樣馳名的是宜興的紫砂壺,這是宜興的名片,她的芳名早已深深地鐫刻在中國茶文化史上。丁蜀鎮曾在蘇東坡的治下,據說他曾指着周邊 的山水連聲說道“蜀山、蜀山,此山是蜀。”(丁蜀鎮原分為丁山、蜀山兩個鎮。)詩人將這裡比作了千里之外的故鄉。鎮上的“東坡書院”,留有這位偉大詩人的遺迹,也懸挂着丁蜀鎮當代傑出人物的肖像。物寶天華、人傑地靈、風光秀美、富庶悠久,宜興當之無愧。

  可即使是這樣美好的故鄉,當年我的父輩們,還是爭先恐後地離開了她。可見“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對什麼時代的年輕人都是巨大的誘惑。在他們的心目中,外面的世界就是一輪光彩奪目的太陽,召喚他們帶着憧憬,帶着希望,義無反顧地離開父母,離開故鄉,去尋找自己的人生,追求自己的理想。在異地他鄉,故鄉是一輪彎彎的月亮,只在靜靜的夜晚,停止了一天的忙碌、奔波,才會靜靜地進入他們的思緒,他們的夢鄉。直到年歲如同夕陽即將落下,他們才帶着或欣慰或失落的情節來看望故鄉,他們中的許多人,會發出“青年時怎麼就會想到離開這個地方。”的感慨,這就是故鄉,是夢寐以求葉落歸根的地方。

  站在故鄉的太湖邊上,我知道雖然我只在這裡呆過兩天,和六十年的生命相比,這實在是太短太短,但這確確實實是我的故鄉,不論我離她有多遠,有多久,我的身上有她的基因,有她給我留下的磨滅不去的印記。歲月荏苒,脫不去她留在我身上的氣質;走南闖北,大米總是我最依賴的主食。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可流利中有着淡淡的南方韻味,講地道的關中話,可地道里還是缺了黃土地的厚重。故鄉的小橋流水,楊柳依依;河灣港汊,帆影重重。故鄉的吳儂軟語,飄香的稻米、魚蝦,更有那朝陽下微瀾如花、春風裡碧水似藍的太湖是我永遠地眷戀。但是我這片落葉註定不能歸根在故鄉,故鄉的老屋、古樹、小橋,還有那陌生而好奇的目光都離我太遠太遠,遠的就像這兩天和六十年的距離,但故鄉永遠是我的驕傲,是我心中一彎明亮的月亮。

  二

  我是可以選擇繼續留在上海的,這裡是我的出生地,我的第一聲啼哭,第一次腳印是留在這裡的。五歲時隨父母遠離了她,整整五十年後,我又回到這裡,這讓我興奮不已。繁華的大上海讓我陶醉,我刻意撿起早已生疏的上海話,將“幾鈿?”、“價貴(gajv)”、“弗搭界(fedaga)”這些常用的上海話帶着洋涇浜的腔調掛在口頭,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上海人。我去看過當年的居室,那石庫門的建築依然完好,只是小時候眼裡什麼都大的弄堂、過道、院門,現在怎麼看都顯得憋窄、狹小,在周圍高樓大廈的對比襯托下,盡顯滄桑。弄堂物業辦公室里,工作人員輕而易舉就找到了記載着我們全家人基本情況的表格,這讓我讚歎上海的行政管理,也讓我心生出些許驕傲:“哼!我是上海人的時候,上海還沒你們呢。”這種阿Q式的自慰是我的思想武器。我是希望留在上海的,這裡有我的親戚、朋友、還有四十多年無音訊,搭幫世博會才得以會面的同班同學,大家異口同聲地勸我,留下來吧,重新當個上海人。我真的動心了,買小菜路過賣房的中介,我會細細地去看看各類房子的價格,會在心中默默地盤算已有的積蓄和將來可能得到的收入夠我置一套什麼樣的房產。我甚至硬把漂泊在北京的女兒拽到上海,那時,她也對成為上海人信心滿滿。那天東方衛視正在播出“我們都是上海人”的節目,女兒看到了讓我教她上海話怎麼說,我隨口答道“阿拉dushi上海ning”,第二天上班,和上海的同事一搭話,我才想起昨天教女兒的大錯特錯,“我們都是上海人”上海話應該說“阿拉saishi上海ning”。這讓我疑惑而好奇,怎麼上海話里的“都是”、“全是”與普通話里“才是”的發音這麼接近。上海人以自己的行動感動過我,我在上海的暫住證是需要每年去管理部門重新登記的,居委會將電話打來,當得知休息日不能辦理時,我有些為難,電話那頭聽出了我的猶豫,馬上說,沒時間嗎?你把暫住證放在門衛,我來取。到我下班回家,門衛將一個信封交到我的手裡,上面工工整整地寫着我的名字,正是我重新登記后的暫住證。居委會離我的住處有一站多的路程,派出所負責登記的地方離居委會還有近兩站路的光景,而我不過是一名最普通的外來打工者,他通知到了就已盡責,沒有必要為我去跑一趟的。作為外來人,也許會覺得上海人是難以溶入的群體,但上海的行政管理卻讓人信服,這裡沒有歧視,有的是尊重,是嚴謹、負責和真心的服務。後來,我見過這位居委會幹部,一位清癯、樸素、略顯單薄的中年男子。

  是上海的房價逼退了我,讓我放棄了留在上海,重新做回上海人的打算。按上海人的說法,房價“日漲夜漲”,終於漲破了我的底線,費盡心機盤算的那點錢,眼看着能買的面積越來越少,從兩居室到一間,直到只夠一間“灶披間”。想來,辛苦一生,臨到老了,還要背着沉重的債務,蝸居在鴿子籠里,這實在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儘管“鴿子籠”外的天地是那麼美好,但終非我家,我只能將上海作為明珠珍藏在心頭,帶着無奈離開她。

  三

  真有點進退兩難,走投無路。其實,我是可以回湖南的,這是我老公的故鄉,我的戶口在湖南,那裡有一套三居室的住房,對外人我常稱自己是“湖南的媳婦”。站在大上海的十字路口,從來處來,回來處去順理成章。當年我也是在“外面的世界真精彩”的誘惑下,丟下職位、丟下戶口、丟下檔案、丟下現代人無比看重的一切硬件、軟件,飛蛾撲火般離開了我曾經無比驕傲地將命運維繫在她身上的航空工業企業,帶着對偉人故里的崇敬,投入了她的懷抱。初次來到那座火車拖來的工業城市,那田野、丘陵,暈染出的滿眼綠色,讓我感慨,這裡到底是南方,比乾燥、灰黃的北方別是一樣風光。剛到時,又急又快的湘音一句也聽不懂,蹣跚學步的伢子就會嚼的檳榔,到我口裡只剩下喉頭髮緊,面紅耳赤,吐之不及。十多年的生活,慢慢地一些“塑料”(湖南人將發音不準,似是非是的普通話稱為“塑料”普通話)味的湖南話已能上口,濃濃的親情也印在了心上。我的公爹近八十歲時還手提着沉重的竹子做的砧板從幾十公裡外的鄉下送來我家;聽說我有胃病,我的小姑子每隔八天將剁碎的瘦豬肉,加上白鬍椒粉放入掏空的柚子皮里,在飯鍋上反覆蒸八次送來給我,對緩解胃痛真的比葯更靈驗。到了年節,我只消準備好禮物,就可以背着背包回家,拖一把竹椅,或在院壩陽光下,或在堂屋火塘邊捧着一本書,悠閑地等着品嘗那多咸辣、溢油香讓人胃口大開的飯菜,往日必須的勞累和忙碌,被鄉情替代。可是葉落歸根還是不能歸向這裡,在北京、上海漂泊過的女兒眼裡已容不下她。這個時候,我明白,重要的不是我們葉落歸根到什麼地方,而是年輕一代的枝葉伸向何方,遠離枝葉的根會孤獨無助,會寂寞難耐,他們的落腳之處才是我們的歸宿之地。

  四

  偶然看到的紀錄片《大秦嶺》打動了我,那神秘空靈美妙的山水,那富含哲理的古老文化激起層層心浪,哎呀,那座大山腳下的西安也是我的故鄉呀!五歲離開上海去的就是西安。在那裡我曾幼稚而爛漫,懵懂着踏上漫漫人生路;也曾風華正茂,把青春的風帆鼓得滿滿。翻開相冊,那些黑白照片多一半是在那裡留下的。何況還有許多同學,那純真年少時結下的友誼,正是晚年心靈的雞湯。嘿!當初怎麼就會想到離開她!在同學的幫助下,女兒在西安找到了心儀的工作,西部首府的房價不敵更邊遠的蘭州,囊中的積蓄還能將房價的天平翹起,一套南窗下常含着終南山身影的居室成為了新的家,終於可以安心地紮根了。

  重歸故里,古城今非昔比,處處新氣象,坐在公交車裡,收不回驚奇、回憶的目光;葉落歸根,這將紮根之處讓我時時牽挂。《問道樓觀》、《西安2020》,關於西安的一切都吸引我的目光。明了了當年曾從渭河用船舶將糧食運入山西,才有了傳至後世“秦晉之好”的佳話,更憧憬古城再現那八水繞長安的優美圖畫。去秦嶺山中遊玩,入山口修着攔水大壩,卻不見山澗水流,舒暢的心頓時就蒙上了一層陰影,水呢?水在哪裡?不論是現實城市的發展還是將來美好的規劃,都離不開水呀!古老智慧的五行學說,早就指明厚重深沉的黃土最需要輕盈靈動的水的滋養。於是把水的話題帶到了同學聚會的宴席上,於是見人就說秦嶺是西安的福祉,可要好好保護她。這就是息息相關的故鄉,就是將要紮根的地方,拿得起,放不下,儘管還有那麼多的不盡如人意處,但她的一舉一動會讓你一喜一顰,一點一滴會牽動着你的神經,攪動你的情場。

  五

  記得年輕時曾讀過一篇小說,大意是上世紀反右運動時,上級要求每個單位都要揪出右派,按照當時人們的言論,一位青年科研帶頭人將在劫難逃,為了這位科技青年能留下來繼續從事科研工作,年輕的支部書記毅然將自己划入了右派,第二天即將被遣送邊遠地區。當晚,這兩個青年在長街散步,百感交集,寫下了一首詩,“華燈初上的時光,你我漫步在長街上,我的心兒像小船,不知系纜在何方。當明天朝陽升起,我將要奔向遠方,不論命運拋我向何方,有人情處是故鄉。”這首詩里瀰漫的傷感、惆悵而又堅定、樂觀的情緒感動了我,以至於這篇小說的題目和人物的結局早已經忘記了,而詩卻在不知不覺中,被我哼出了曲調,成了一首能哼唱的歌,也就深深地記住了它。是啊,不論命運將我們拋向何方,有人情處就是心靈系攬之所,能安心的地方就是葉落歸根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