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叢敏
啾嗚啾嗚的風,一撕一扯搡露了天,一抽一搗翻蹈了海。天烏海烏地烏房烏,到處是風的吼,到處是風的叫。在這風吼風叫里,牲畜嚇得不敢吭氣,鳥蟲嚇得不敢探頭,山嚇得黑了臉,海更是嚇得齒着個森白白的牙齒狂癲狂跳海嚎。天哭了,海哭了,可風不會同情憐憫,更是肆虐,更是殘暴。他操縱手中的鍵,一味地過足要把眼前的世界打翻了,打癱瘓了的遊戲癮,摧枯拉朽,勇往直前。那些被羨慕被恭維的是不倒的樹,倒下了,那些自豪的高高聳立的煙囪,倒下了,那些平展展的路,塌陷了,還有那些不算是堅固的房舍,也坍塌了。媽媽雖然一再地強調我家的房舍是最結實的,但那被一壓再壓的房蓋上的葦草,還是那麼經不住折騰,在強颱風降臨的第一時間裡,就被扯零散了,就被揪得四下里紛揚了……
“你去喊你爸爸回來,越快越好!”手持雨布的媽媽,站在院子里,一邊仰瞅着幾近光禿的屋頂,一邊下達命令,我就趕緊放下接滿渾濁雨水的臉盆,衝出了因颳走了葦草而四處漏雨水的家。我知道此刻爸爸在單位里,他在看護儲蓄所的房舍,就是去喊,也不見得會回來,但媽媽是爬不上房頂,九歲的我,五歲,兩歲的兩個弟弟們更是爬不上房頂。我要去喊回爸爸,整治那漏雨漏風的家,還有爸爸回來了,別說躲在他身後,就是看一下他的臉,我們就不會那麼害怕這風的狂轟。
去爸爸的單位,要沿着島子那唯一的大馬路上一段坡,下一段坡,再平行一長段距離。對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說,晴天里走,也是費氣力費周折,何況我是那麼一個孱弱的小女孩兒,在這樣刮著十級颱風的日子裡,能不舉步維艱嗎?
一踏上大馬路,立即感受到一股不可遏制無可抗拒的力量自腳底下,狠命地將我旋拔,就怕得要命,但還是清醒:人一旦被旋拔了起來,就要和那些被拋到海里,山上的葦草,布條,瓦片等一個的命運,不粉身碎骨,也要肢殘面傷。連着哭叫了幾聲“媽媽”后,我試着向家的方向返途,但吼叫的風已經不容我回家了,我被更高地旋拔了起來,不敢邁步,不敢直腰,只要一抬腿,就被風抓住,拋起,只要一直腰,就被風卷裹,擲打。我只能躬綣着身子,以蹲馬步的姿勢一挪一挪地向著爸爸的單位去。我的眼前是母親焦急的臉,兩個弟弟發抖打顫的身軀,我只能向前。起初,是被彈球一樣地顛彈着,一起一落地在路上跌撞,等到了那沒有山遮擋的風口處,就被風完全地拋了起來。在認識到要被風徹底拋起的一剎間,我試圖要摟抱住路旁一粗大的楊樹,但轉不了身子,一轉身,人就會就着風勢旋飛了出去。我只得緊緊地攥拳,咬牙,拼着死命下蹲向前,以幼小的軀體抗爭。可在第二次的一蹲中,我就被風徹徹底底地拋颳了起來,失去了重心,一撮羽毛,一草芥地飄旋上了空中,越旋越高。我讓風颳走了。我被風刮跑了。望着眼目里漸漸遠去,漸漸變小了的房舍,樹木,我本能地在心底里哀號,可是我還是握緊了拳頭試圖抗爭,我要活命啊,我要回到家人的身邊,我要找爸爸啊。可是一會兒我就失去了知覺,風容不得我抗爭。
再次醒來時,居然癱坐在一淺水溝里,我的眼前是一排灰瓦房舍。風停了,雨住了,那個緊挨着水溝人家的女主人到水溝來洗衣服了。我獃獃地望着她,她驚叫不已。已經被風刮傻嚇傻的我,依然沒有明白她是被我汩汩冒血的膝蓋和茫然的神態嚇着了。虧得島子小,虧得島子的人都相互認識,這個周姓的阿姨在審視明白了我是誰家的孩子后,抹着淚把我抱回了家。“天,天,天”,當她知道我是被風刮到她家門前,就白着臉,跺着腳喊天。她說:我的孩兒啊,這排房舍后就是大海啊,若風不及時停住,你定會被刮到海里餵了魚蝦。爸爸被叫來了,一見面就把我攬在懷裡哭泣,我竟然笑着對爸爸說:風刮跑人不可怕,一點也不疼。
那個元旦的午後,在小鎮的一小商店裡,我邂逅了趙姨。
“孩子,天塌下了,前天刮大風,咱家去威海的一條船沉了,死了二十多個人啊。”這個幾乎從沒和我說過什麼話,一直把我當成小孩子對待的趙姨,此刻緊緊攥着我的手,淚如雨下。在她不連貫的述說中。我知道的真相是這樣的:那天天氣預報報知了有大風,可是急着回家與親人團聚,故鄉的這條船就出行了。船行進到海中不久就下沉了……船上還有一個從娘家趕回婆家過年的孕婦……據說,如果不是超重,船不會沉,據說,如果不是極其寒冷的冬天,將會有很多的人逃生……但沒有那麼多的如果了,事實是,風刮著,船沉了,人亡了。
那天整個的下午,我都在街上遊盪,摘掉了圍巾,手套,任憑寒風割着,剜着。我想起九歲那年被颱風颳走了的無助與恐懼。我不住地禱:讓那些斃命於風,藏身到大海里的鄉親不要太痛苦,太恐懼。那天,我還想起了爺爺活着的時候,經常講述的他怎樣在一個風力十二級的天氣里,獨駕一豆被風扯去了帆的輕舟,安全抵達了家園的歷險……想起奶奶講述的,她在我這麼大的時候,遭遇的二月二龍抬頭的風暴,那風暴居然把巨大的碾砣子拋起,旋走了船隻,刮飛了牛和豬……很奇怪的,頂了寒風走了一下午,想了一下午,我竟然沒去怨恨風,不知是出生在大海里的緣故,還是自幼聽看了太多的關於風的不測的故事,我只是覺得這是個正常的事件,除了為逝者痛惜,就正告自己:必須善於聽風,善於應對風,在風中找准自己的位置。
“死了,都死了。”這應當是個深秋的早晨,習慣早起,習慣了一起來就到海邊溜達的爸爸,突然折了回來,紫着個臉喊。從爸爸語無倫次的敘述中,我知道就在前一天的深夜,與我們家僅一道一灘之隔的后海,又發生了起船毀人亡的海難。說是氣象預報已經預報深夜海面將突降十到十一級的大風,可歸家心切的人們,望着眼前似乎沒有一絲風來擾的平平的海,更動了歸心似箭的心思。他們勸說船老大:這樣晴朗的天氣能颳風嗎?將船開得快些,等風來了,我們已經安全到家了。船老大警惕的底線被勸說的溫情鬆懈了。他全速向家的方向飛馳,可是就要靠上岸的瞬間,風驟然而起,白浪滔天中,即使船上的人求救的聲響蓋過了呼嘯的風浪,即使岸上的人們使出了渾身的解數,也越不過那浪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親人鄉親在檣櫓的桅飛煙滅中葬身魚腹……
風是多麼地可怕啊,不僅要善於應對他,更不能違他的意志。如此地認識風的時候,我已經是個十八九的大姑娘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想到了,對於海邊的人來說,順應天意,敬畏海,恐怕就是順應風,敬畏風。因為要在浪尖上行舟,海邊的人天天年年,每時每刻都在聽風,觀風,思風,感受風。風不但昭示着他們能不能闖海,也昭示了他們的收穫。每個季節該刮怎樣的風,在這樣的風裡該打什麼樣的魚蝦,什麼樣的風裡該到什麼樣的海域里捉鱉蟹,什麼的風裡出航,什麼的風裡歇息,漁人們自有風給他們提供的經驗和體驗。長期的,魚人們就有了他們自己的一套關於風的格式,有了他們自己的關於在風裡撐舵的模式。他們的一舉手一投足都烙上了風的痕迹,形成了特有的漁人風格。但是,即使這樣與風息息相關,如影隨形,漁人們記住風的,似乎都是些關於風的險災痛。一個很好的例證,就是自我有記憶始,聽的那些風的故事,都是風的肆虐和驚駭,幾乎沒有聽到什麼風的恩惠和美麗,就是我自己有關風的記憶最牢靠的,也僅限九歲那年被颱風刮跑了的驚險,就像離不開水的人類,從不去想水的好,但記住的卻都是水誘發的災難。這大概也是人性,渴望對幸福永遠的追逐,卻不會感受到幸福刻刻地相伴。
真正感受到風的好,是在我開始很自覺地開發自己的浪漫后。
青春,是美好的。這美好中,尤包含那份對萬事萬物新奇浪漫的覺醒。在這覺醒中,對周邊的一切都重新的審視和體悟。這個時候,我痴愛上了風。風,真的好。他要柔有柔,要剛有剛,時而狂放不羈,時而冷冽深沉,是個多麼理想的戀人。更何況這個時候,還有那麼多的關於風的詩詞歌賦來潤色催化呢。每每春天來了,我不會放過那坐在疾駛的車裡,打開車窗,伸出手和腦袋,要風吻,要風撫摩的機會。那柔柔的風吹動着髮髻,潤吻着頸脖,面頰,銷骨消魂得也要化作無形的風去癜去狂。
也記得那次偏偏要在一個狂風怒吼的天氣里,蹬上一座高高的山,放吼一曲郭沫若的《雷電頌》。人被風吹打得難以站立了,就扶着樹,攀着岩吼“風你咆哮吧,咆哮吧”……大有金戈鐵馬,糞土萬戶侯的浪放。
這個時候,最最喜歡的還是在風裡奔跑。風會貼着你的面,撫着你的肩,向前向後,向左向右地罩着你,裹着你,緊隨着你,無論你跑出怎樣的弧線,他都為你助威吶喊,不離不棄。就是到了寒冬,冒了嚴寒,我也會去感受那風,“風刀霜劍嚴相逼”中,自有一番清醒冷冽的消受。
忘不了那個春末夏初的中午,身着白色連衣裙,足蹬紫色涼鞋,頭戴金黃草帽,和幾個要好的朋友來到了所在城市的人民廣場放風箏。剛一在那脆綠綠的草坪邊停下,我的眼睛就不再離開眼前的草坪了,心也敞亮成了開闊的草海。只見平展的草坪,被風吹成了一個個扇型,弧型,橢圓型的線浪,綠白綠白地在草坪上滑翔,涌動,搖擺,疾弛,旗幟般地蓋向了整個廣場,摟抱着整個的人流,隨着草坪中風痕的起伏,一股無可名狀的愜意把我淹沒了,那自草坪中而起的柔暖的風,吹拂在身,簡直是一首絕佳的和聲將你融化,是闋鏗鏘厚實的鼓樂把你銷蝕,是甜甜的吻,香香的抱……那麼想成為一株株的草,回應着風而狂而舞……
我是風,我一刻也不乞求安寧
我不學蟬翼伏在了樹梢上沒完沒了地為自己歌唱
…………
不自禁中就記起了曾經讀到的一首《我是風》的詩。此刻多想和作者一樣,化做一縷風,為風歌,為風狂。基於對風的愛,以後的歲月里,每年的春末夏初,我都會穿了長裙,散了長發,來到這個廣場,與風輕狂。來的次數多了。一日,竟靈感地發現,自己本來就是風,何須再費勁地成為風。卻原來,我們這世間的萬物都有自己的風。這風在生靈們的行走里,鳴叫中,呻吟里,吃喝拉撒睡里。那看你的目光中有風,那訓斥你的語氣中有風,那衣鬢衫影的舞動中有風,那淺唱低吟中有風……
那個時期我很是苦惱,為自己的風的不夠勁狂。
已經有不止一個人在教誨我:我是個沒有自己風的人,主要表現在我的很傳統上,表現在我的文字里,所以,註定了我不能大紅大紫。這讓我很是沮喪。在無比的自卑中,我嘗試着改變自己的風,向那些很張揚自己風的人們靠攏,力求,說話,舉動,穿衣跟風,極盡成為狂飆突進風的能事情。
“老師,你變了。”一日,偶遇一多年的學生,她的驚呼讓我得意。
“老師,我不喜歡你這樣的變,怪怪的,賊賊的,還是原來的老師好,典雅,清新,是我心中的偶像。”學生進步的闡釋,讓我無地自容,在無盡的尷尬中,我終明白:擁有自己的風是自自然然的一件事情,刻意地追風趕風,會弄巧成拙,會一不小心而成為了災風,賊風……
一番潛心的反思后,在回歸着自己的風中,更清醒:一個人必須學習順應自然的風,修鍊自己的風,才能成為一道悅目的風景,才能應對着八面來風。
無論是什麼樣的風,來自於何地的風,都不要自輕自賤,因為,有了你這個風和無數的風的彙集,才有風光無限,才有摧枯拉朽。才有風尚,才有時尚,才有風格,才有風起雲湧,潮起潮落。
也許,你在為自己是株小草的風,是棵小葉子的風,是一滴小水滴的風黯然,但別忘記了,狂風,颶風,颱風拔不起的是小草,來自草地的風,最是風情萬鍾,風光無限;別忘記了,正是一枚枚小葉子而使大樹,風姿卓卓,搖曳多姿;別忘記了,大海,江河是由一滴滴的水匯攏而就,是那一滴滴水的風造就了浩瀚瀾干。
也許,你風累了,風倦了,想收攏了自己的風,但這是不可能的,正所謂: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正在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所以,無論你我他是什麼的風,還是讓我們一同高歌:
我是風,我一刻也不乞求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