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鍾轉,我被一股狂熱的躁動所煽動驚醒——不能再這麼安分下去了!
躺過妻的身局,我躡手躡腳地走到陽台上面,以夜景為酒,復吞吐起了一支煙。
夜色之下的武漢是何等模樣我不得而知,只看得見我們小區之外若廢黜了一般的高樓大廈沉寂着面孔,白日的艷陽不見所蹤,平日彼時的霓虹燈也都隱晦了起來,這便叫人倏然一陣不豫——本身的失眠就叫人萎靡不堪,而這沉寂的夜,若以下酒,只會借酒消愁愁更愁了!
朦朧之中,我長吁吞吐了一口濃煙,又於濃煙之中,隱約地看見了方才未及之處的一條“午夜長龍”——它奪目、耀眼,這都是毋庸置疑的,而其最大價值所在,無疑是這過於安分的寂夜之下引人所喻的“花魁”之色啊!終於可以提神了,終於不用再受漫漫長夜的失眠煎熬了,終於可以提神了啊!我一面思忖暗杵道,一面挪開手中騰雲吐霧的香煙,而那條夜景下叫人嚮往不已的長龍依舊朦朧,或不是香煙雲霧所致,或是夜景醉人,或是睡眼朦朧......
“這長龍看起來這般奪目,我一定要追隨它的腳步!”我低吼一聲,作顧一般鐵定了決心,復如履薄冰地隨手拿起一件風衣,踱步走出了房間,離開了熟睡的妻女。
終歸是來到了這長龍之下啊!
終歸是來到了——來到了這看起來分外懾人的大排擋之下!數十間的路邊攤舉着自家不甚耀眼的燈火,相處之下,而成就了這夜景之下看似奪目的長龍,而次身於此處,便更是被這燈紅酒綠、相繼吆喝所沉迷。只是我這件披在身上的風衣與我這穿在身上的短褲、背心十分的不搭,甚至有一種花甲妓女老鴇塗抹胭脂之虞。
也罷!終歸還是到這兒來了啊!
穿着背心,披着風衣,我打算從這大排擋的街頭信步到街尾,把這看起來十分迷人的長龍細看個遍。
街頭第一家的大排擋是一對年輕夫婦小張和小李開的。小張和小李是外來務工人員,來武漢也有不下七八年之久了,平日若是腹飢轆轆,我第一個便是來他們家大快朵頤,這小夫妻倆不僅做菜的手藝不俗,復重要的,還是他們那個優秀超群的女兒——每及此處,我都會向這夫妻倆請教一二養女的心得,為何人家的女兒小學還不及畢業,便有了初中生的成熟與智慧,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你說這麼好的女兒該是怎樣的決心才培養得起來呀!
今兒是妻子小張一人在張羅店面,小李多是進取貨物去了,還沒等我上前寒暄,這手忙腳亂中的小張倒是先我一步迎上前來:
“哎喲!喻先生,你總算是來了!我這幾天都在尋思着去找你呢!我在這附近認識的人當中,屬你的見識大一些,而且你的女兒可以養得那麼乖,你可得指點指點我教訓啊!”
什麼?小張要向我請教“育女心經”,平日不都是我揣羨艷之心奉承她的女兒如是如是嘛,今兒這是發生了什麼事?
“今兒這是發生了什麼事?你的女兒看起來不是很好嗎?”
“喻先生,你來給我評評理,我養了一隻白眼狼十二年啊!不是今天,是前天,前天!我養的那隻白眼狼學校開家長會了,我尋思着這孩子打小就不讓我參加她的家長會,你說這怎麼行!我是她的媽啊!憑什麼她的爸爸可以去我就不能去了!可你想那白眼狼對我說了什麼話?”望着小張婆娑的淚眼,想必她的眼中,這夜景事態便復朦朧難辨了一層,再看看她不足150cm的身高,我亦提不及高漲激昂的激情鼓動相勸之,只是對這平日看罷教育得十分得體的其女頗為驚詫——這孩子平日里看起來教育得確實是不錯的呀!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長龍之中本就叫人眩暈,我實在理不出什麼頭緒來。只能不置可否地繼續向街尾邁進——與有着家庭問題的街頭不同的是,我來到了街中小徐和小趙的店面前。
小徐和小趙是地道的武漢本地人,多少年來這對中年夫妻相濡以沫的生活早就傳遍了整條街——他們看起來是幸福至極的,這是真理!
來到小徐和小張的店前,迎頭而來的,卻是這夫妻兩個的頹廢面孔——這不對啊!他們這些坐夜的,是從不會因為熬夜、失眠而面容憔悴的呀,莫非還抵不上我這個徹夜失眠的“夜余”之客?
“小徐、小趙,喲,你們今天這是怎麼了,無精打採的,生意不好還是怎麼滴?”我上前問道。
這看起來幸福美滿的夫妻二人,相顧無言,倏而淚流不止,那兩張蒼白無力的臉龐在夜色的襯托之下,卻絲毫不差長龍的刺眼奪目,而那兩雙欲言又止的眼睛,又以淚眼的身份代替了語言的詮釋,於這二人之下的我,分外不自在了起來。
末了,小徐、小趙依舊無語,見得我的奇心之甚,小徐轉身到內屋裡面,拿出了一張胃癌的確診單,上面寫得是夫妻中哪個的名字我也記不大清了,只覺這“美滿幸福”的夫妻二人不該落得如此的啊!
我能說什麼?我又可以說什麼?面對生命,又面對死亡,我以一個生者的態度去詮釋死亡?你要我在生裡面去看死?你要我這個有權利好好活着的人去對將死之人的不幸勸解些什麼?說——你不要傷心,死不可怕?我又沒有受到死的威脅,憑什麼說這些不負責任的話?這些整晚費勁唇舌吐了千萬口唾沫的人兒,每日每夜地吆喝叫賣着自己的生意,不就是為了可以吃一口飯嗎?而今病痛要剝奪這人生的權力,還得讓另一個伴侶在生的態度上日復一日的嚮往着早些死!早些去陪另一半——是這樣的吧?如果是這樣,他們還有沒有什麼希望——他們的希望是來找我?——不,不,不。我可以幫助他們什麼?憐憫、自艾自憐、安慰?抑或是幫他們等死?
我離開這看似幸福的二人,毅然走到了街尾,來到了那個身材健壯、腰纏萬貫的夫妻倆的店前。
這街尾的夫妻倆是整條長龍中出了名的幸福夫妻。與小徐、小趙夫妻二人不同的是,這街尾的夫妻二人之幸福,體現在小徐、小趙所不及的好身體、富貴之上(在這裡我可不敢道出這兩人的名諱,免得他們二人豐腴的生活品質會招來閑人的挑釁)。很難想像他們健美的身材會生出什麼大病,即便是生了病,以他們的家產,盡個人事花大把錢醫療,也總比小徐、小趙來得要痛快得多!
我憧憬過有一個小張、小李家一樣乖巧的女兒;有一個和小趙一樣相濡以沫的妻子。這些都相繼失利了,唯有來到這街尾尋找一絲慰藉。
“我日你先人的!竟敢背着老子在外面偷漢子!你這個臭婊子是不想活了對吧?看老子今天不活活把你給打死!給老子站住,站住!”脖戴沉重金項鏈的男人拿着板凳追着塗滿胭脂水粉的妻子大打出手,上演了街尾一段滑稽的壓軸秀,也把我最後可能得到的一絲慰藉打碎得稀里糊塗了。
街尾的那對夫妻還在上演着滑稽可笑的小丑戲,我還在街尾躊躇徘徊着。透過裊裊的燒烤濃煙,我那十七樓的家顯得格外朦朧了起來,站在長龍之中的我,悲極而泣——嗚呼哉!原來我是這般愚蠢至極啊——黑暗中看起來的“光輝”與“光輝”中看起來的黑暗不都是一樣的朦朧且不真實嗎?
我這站在街尾之人,更像是“從頭來過”一般所失無數卻又所得無數。
再次的狂躁之中,我選擇脫下了身上這件可笑的風衣。
再次的踱步之中,我回到了原來的家中,似乎清醒了許多,可我還得躺下睡覺啊——躺下睡覺,就在這張床上——我知道,我必須就在此地安穩地與妻睡下、深睡——然後時刻保持清醒地準備明早的晨起——開始我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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