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贅 散文體小說(文苑拾萃)
謝年華
舊時喪俗,亡人出塌,子嗣束薪披麻,沿村挨戶跪地哀泣,一來傳訊,二輒請喪。殷實人家,一十六條喪杠,三十二人哄抬,熱鬧為至孝。
望子十四喪母,族中長輩四少爺主理喪事。家道中落,八人四杠,草草葬母於後崗墳場。
長子不離中堂,幼子不棄膝下。望子上有兄長,下有小妹。四少爺當著眾族之面:
“不妨望子入贅閻石匠家,閻姑娘雖已成人,長几歲不礙事,衣食還是管得住的。”
望子父親唯唯:
“老二還小,待他娘滿了周年忌日再做計議不遲。”
“咋說話?這是你家家事,也是咱老黃家的事,給你面子要知趣。”四少爺惱。
望子父親不語。自從入贅黃家,睡鋪板,吃剩飯,更名易姓,事事擔待。看父母眼色,嘔族人酸氣,入贅的鹹淡,深有感觸。長子延續黃家香火,盼來望子,循三代歸宗的祖制,歸己名下。不想少四爺卻讓望子蹈己舊轍,心頭髮酸。
一番斟酌,望子父親悄悄回了一趟“娘家”,借來兩石穀子做聘禮,決意讓望子學門手藝。
師傅是個篾匠,瞧望子伶俐,收下為徒。師傅的女子,小望子一歲。手藝人家講究不大,不習詩書,不工女紅,也拜在父親名下學藝。
女子心細,知曉望子的身世,心綿綿的,一口一聲望子哥,又甜又脆。
望子拜師,沖的是師傅的手藝。從師兩年,包攬着師傅家裡的瑣碎雜事。那日,打掃完屋子,待師傅入睡,望子偷偷揣摩手藝。一不小心,割傷手指,女子覷見,用口吮干血跡,拿布片一裹,摘下頭繩包紮。
剩下半截頭繩,借一盞昏暗的豆油燈,兩人串花。望子想娘,串一個人樣:
“這是我娘!”
女子手更巧,串出兩個人樣,臉貼臉:
“這是望子哥和我!”
花樣伴着思緒變幻。青澀的愛情與未來的憧憬,凝聚細細的頭繩上。
“望子哥,我疼你!”
“嗯。卧在碗底的鹹蛋,是你放進去的?”
“我不捨得吃,有心留給你。”
“我也攢着,咱們一起吃。”
“蛋黃誰吃呢?”
“蛋黃是心,一人一半。你心裡有我,我心裡有你。”
女子聽了笑。笑聲驚醒師娘,他們才各自入睡。
躺在床上,望子翻來覆去,半夜想娘,半夜想着女子。
三年出師,又參師一年。第一次上桌吃飯,相陪的是師傅家的新姑爺。望子心涼,委婉道出自立門戶的意思。師傅心明,沒有過多的強求,趕製一套工具奉送,算是學成出師。
不久,篾匠的女子嫁了木匠的兒子,望子的那份牽挂也就斷了。
初涉世道,門臉難撐。望子肩着擔子,走村串戶。風裡霧裡,落下兩隻風寒腿;飢餐飽餐,又患上江湖人特有的老胃病;春走夏來,常年與竹篾交道,雙手布滿竹棘;最可恨那三九天,雨雪交加,刀子般扎在臉上,分不清哪一滴是雨,哪一滴是淚。父親說這手藝千好萬好,怎麼隱去了這許多的艱辛與苦痛?
日復一日,望子漂泊在周邊的村落,不望發達,保個溫飽。遇着拿不出現洋的人家,也收些實物做抵。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望子露宿破窯。醒來見眾鄉人打着火把,亂鬨哄地喊捉賊。朦朧里見鄉人踢倒挑子,翻檢出許多農家的物件。雖都是望子用手藝換來的,哪由不得他分辨?索性拿他當賊,一陣亂棍亂棒,望子護着頭,腳踝被打碎。
遭此一劫,又身無分文,強忍疼痛望子爬到關公廟,偷吃供果苟延殘喘。誤了醫治,落下腿疾。痊癒后,再次肩起挑子,一顛一顛,愈是沉重。
那陣子動蕩,東洋鬼子鬧得凶。躲炸彈、跑兵荒,望子拖着一條殘腿落了單,東洋鬼子逮着了,強扭他做伙夫。鬼子兵個個強盜心腸,兇狠殘暴。稍有不慎,槍托皮鞭,望子和一幫同胞吃盡苦頭。
鬼子吃了敗仗,潰散了,眾同胞回了家鄉,可哪裡又是望子的家呢?他只得流落衛老台,幫工度日。東家是個開明人,惦掛着國家存亡大事,雇瞭望子,把個獨子送進部隊上了前線。
適逢東家添了孫女,差遣望子部隊上報喜。喜訊未出門,噩耗傳進來:東家的獨子戰死沙場。
東家驚聞,五雷轟頂,喜事把做喪事辦。在墳地置一空冢:
“陣亡他鄉,魂靈總得有個歸宿。”
東家喪子,新媳婦沒了丈夫,襁褓中的孩子嗚嗚哀啼,悲戚與哀愁,籠蓋全家。祭悼亡人五七,新媳婦嚎啕得淚涕不分。東家安慰道:
“我已失子,你就是我女兒。你哥走了,這個家全指望你,今後你就是咱家的二姑娘!”
這一切,望子悲不忍睹,唏唏噓噓收拾行裝告辭。東家擦一把老淚:
“傷殘之軀,哪裡是你的去處?”
“我有手藝,一口飯還是討得到的。”望子答。
東家夫人緊緊拉着望子手,哽咽道:
“咱家二姑娘才十八,路還長着,若不嫌棄你就留下。可憐可憐我們老衛家,人亡了,家不能散!”
又是入贅,望子心頭掠過一絲凄涼。半掩的新房裡,敞胸哺兒的二姑娘朝他深情一蔽,水汪汪的眸子里煥發出的光彩,滿是期待。
此情此景,望子無言婉拒,點頭默許。
東家請了族長來證婚,按衛家的姓氏、宗派,替望子更了名,保留了一個望字。族長臨走,笑着對東家道了吉祥:
“這小子本名望子,天意所向。二姑娘招贅,二兒同音,不出明年你家就要添孫子哩。”
三天圓房就要分床,這是入贅的習俗。望子在堂屋支了鋪,和二姑娘一壁之隔。二姑娘疼他,怕他寂寞,在泥糊的壁間摳一孔。道不盡的恩愛話語,藉著孔隙飄來飄去,這就是他們的蜜月。
月到中旬,轉虧為盈。皎潔的月光下,二姑娘摸秋,抱回圓墩墩南瓜一個。這是喜兆,可生男呢。二姑娘敞開洞房,摟着望子,纏綿與甜蜜,在溫情的希望里漫延。
有快樂,也有期待。期待的日子裡,望子記起他手藝,與東家商議。東家樂呵呵地答道:
“你有手藝,這世上有需求,稻子收了,給你製備工具。”
再次肩了挑子出門,耳畔不僅多了東家的一份叮囑,也多了二姑娘一雙含情脈脈的目光。行到荷塘邊,再回首,二姑娘佇立村口,微笑着向他揮手。那一刻,望子的心頭,暖融融的。
還是兩隻風寒腿,回到家裡,有了二姑娘的細捶輕揉;還是那雙遍布竹棘的手,經過繡花針精挑細撥,縱然充滿老繭,再也不會鑽心的疼;三九天里,二姑娘藏瞭望子的挑子,在屋裡生了火,腳踩搖籃,一邊繡花,一邊聽他講風雨中的故事。
看似平淡的幸福,渾然不知地悄悄闖進望子的人生。
一場秋雨一場寒。雨中望子肩着挑子,風寒腿複發,又一次寄宿關公廟。三年前,這裡曾是他落魄時的避難所。重溫噩夢,望子淚水漣漣。若是在家裡,二姑娘會將熱湯端來,輕輕推醒他,喂他喝下,溫暖他寒冷的心。因此這湯有了一個名字,叫“推醒湯”。喝下這碗“推醒湯”,望子的心暖烘烘。後半夜的夢,好似注了蜜汁,甜絲絲的。雖然這碗“推醒湯”,不過是由幾片胡蘿蔔或紅薯塊熬制。
關公像前的長明燈,閃忽的火苗不僅勾起望子的傷心,也叩起望子對幸福的渴想。他一邊傷心的撫摸殘碎的腳踝,一邊回味着那碗驅噩養生的“推醒湯”。苦辣酸甜的人生,竟是心酸與熱淚的糅合。
天明雨住,望子着衣。着上布襪,見紅絲線綉着的“百年”二字印在襪上。尋來一隻,又綉着“好合”二字。左右合來一讀,就是“百年好合”。
想起二姑娘坐在床頭縫製好這雙布襪,又一針一線綉上“百年好合”時懷揣的美好願望,望子心碎。頃刻間,二姑娘的百般細心和零零碎碎的那些好,折騰得他久久不能平靜。
相比自己的粗心、麻木和時常悲觀、自棄,望子哭了。不過這一次的哭,隱含着一些愧疚。
從此望子對二姑娘,從心尖尖一直愛到肉裡頭。那崽子,一個接一個,多得要用竹竿來邀。好在老東家一個也不嫌多:
“都是手上的指頭,個個連着心呢。”
這把延續衛家的香火,在那個國亡家破的關鍵之時,也是中華民族的傳承!
日落月升,亘古不變。老東家和夫人在日月的穿梭中相繼過世后,望子再也肩不起他的挑子,坐在家裡修修補補,回憶逝去的年華。恍惚中,常聽見娘和父親喚着他乳名,他隱約的感覺,人生的路即將盡頭。
心頭的結一直纏繞着望子。餘下的日子裡,他恢復了本姓、還原了名字。遵循三代歸宗的祖制,那群崽,姓黃、姓衛都有。哦,對了,還有一個姓林,那是他父親的姓。這舉措,算是對自己“不孝”的補償,以慰父親兩石穀子的苦心。
滿船空載明月歸。望子百年後,二姑娘一直守在他的靈柩前,不曾合眼,不曾掉一滴淚。當做孩子們的面,她黯淡地說:
“你們可憐的父親啊,是個性情人,飄零一生,我不能負心撇下他!”
遵照望子“別無他求,死後一定要回到老家,陪伴父母身旁”的遺願,待二姑娘憂鬱離世后,孩子們將父母合成一冢,遷回老家,葬在後崗墳場。那裡有他們未曾謀面的爺爺和奶奶。
這段心酸而又親切的往事,發生在多年以前,就像流星曾從天上劃過。
如今,入贅的舊俗,漸已銷聲斂跡。但,那時的好多人,都曾有過相似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