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黃河的失望和我對長江的失望一樣。自從記事以來,這兩條發源於青藏高原的河流,就一直在我的身體里奔流,它們一南一北,分別孕育了長江文明和黃河文明,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中華兒女,它們是中華民族的搖籃,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因此,它們在我心中有着神聖的地位,而我又是多麼的嚮往它們,希望能一睹它們的風采、雄姿。可是,當我第一次見到它們的時候,我真不敢相信,擺在我面前的就是我心儀已久的長江、黃河。
認識長江,是在一部名叫《渡江偵察記》的電影里。而對長江充滿嚮往,則是在讀中學時。那時,我讀到了劉白羽的《長江三日》,讀到了李白的“碧水東流至此回”,還讀到驪道元的“朝發白帝,暮到江陵……素湍綠潭,回清倒影”。尤其是《長江三日》,讓我激情澎湃,愛不釋手。我多想自己也有一天,能坐上輪船,即使是像古人,駕一葉扁舟,也要一睹它浪花淘盡英雄的氣概。
1988年冬的某天,我來到了離家百多里的沙市。我是和我的哥、嫂去的,當時,我的姐姐在沙市的一家醫院住院,我們去看望她。那時的交通還不十分方便,每天只有一趟車從我們那兒經過。從醫院出來,我跟哥說,想看看長江,哥讓我快點,說在車站等我。沙市雖離我只有百里多點,但我卻是第一次來,一個長到二十幾歲卻從沒有離開過家鄉的人突然間把他丟進城市,肯定是摸不着北的。雖然哥給我指了去長江的方向,但我不知道從街口到江邊究竟多遠,究竟需要多長時間,會不會因此誤車。於是我只好從半道折回來,帶着深深的遺憾。就這樣,我與我輒心嚮往的長江失之交臂了。
第一次見到長江,是1995年的11月。那年,我已經32歲了。俗話說:三十而立。而已過了而立之年的我,卻仍然生活在一個狹小的空間,生活在僻遠的鄉村。武漢是我的省城,而我到了32歲,才第一次踏上它的土地,這在現在的青年看來,簡直不可思議。但是,事實確是如此。曾經,有一篇小說很是流行,那就是《陳奐生上城》。我就像那個被體制和貧窮困擾的農民,當第一次看到城裡的高樓時,內心的喜悅真無可比擬。而最讓我興奮的,則是我可以看到長江了。這條一直在我身體里流淌的河流,我終於可以一睹它一瀉千里、淘盡千古英雄的氣勢了;終於可以看到它,驚濤拍岸,捲起的千堆雪了;終於可以看到它,碧水東流了;終於可以看到它,素湍綠潭,回清倒影了。但是,我即刻就失望了,深深地失望了。展現在我眼前的長江,儘是一江濁流,完全不是我從教科書上看到的長江,也不是我希望里的長江!站立江邊,我完全不知所措。它的清流呢,它的碧水呢,它的如雪的浪花呢,我什麼也沒見到。我所見到的,是濁流,是魚龍混雜的濁流,是泥沙俱下的濁流,是泡沫、腐草漂蕩的濁流。那一刻,我內心的失落感簡直無以復加,只差號淘大哭了。我像一個上當者,像一個受騙者,我被那些我愛不釋手的書,被我崇敬的作家,甚至是被我尊敬的老師,騙了。
於是,我只好把我的希望寄託於黃河了,但願,黃河不讓我失望。“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河流迅且濁,湯湯不可陵。”“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同對長江的嚮往一樣,多少次,我頭枕黃河的波濤入眠;多少次,我在夢裡來到了黃河邊。為此,我還寫過《黃河,我是你的縴夫》,這首我在公開刊物發表的第一首詩,就是我對黃河朝思暮想的最好見證:我傾斜着身子/在你赭黃的背景上/在你咆哮和靜穆交織的晨昏中/像一尊永遠俯衝的雕像/踩着洪波的旋律/和先人的足跡,我/用信念和憧憬/把你的磅礴丈量……
見到黃河,是在見到長江兩年之後的國慶節的清晨,那時,受長江之騙的心剛剛平復。坐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我問我的同伴,過黃河會不會是在夜晚?我的同伴他壓根就不能理解我此問的真實意圖,也不能理解那個蟄伏我心裡已經多年的嚮往。天剛剛放亮的時候,車到了鄭州,儘管夜裡只朦朦朧朧打了幾個盹,人很有點疲倦,但因為黃河就在眼前,它奔涌的波濤就在眼前,它振天的咆哮就在眼前,我內心的激動啊讓我早就把疲倦拋到了腦後。我甚至預想,激動人心的那刻,一輪紅日噴薄東升,萬道霞光鋪上河面——那是怎樣的雄奇啊!車過黃河的那一刻,我把臉貼近車窗,我的眼睜得大大的,我屏住了呼吸,我在看,我在諦聽,我的血在澎湃,似乎在應和黃河的波濤,我的眼前萬馬奔騰,我的耳里雷聲轟響,然而,映入我眼帘的,卻是一片黃色的淤灘!難道,這就是我日思夜想着的黃河?難道,這就是我要甘心當它縴夫的黃河?真是……天大的諷刺啊。也就是在這一刻,那早已消失的上當受騙感洶湧而來,一下,我就被淹沒在了浩瀚無邊的黃色的淤灘之中……
為什麼?為什麼!明明沒有了咆哮,卻偏偏還要咆哮?明明已經斷流,卻還要說它奔流到海?可憐的我啊,可憐的我們的孩子,還要受騙上當到什麼時候呢?我們的詩人,我們的作家,我們的那些傳承着中華文明的精英,你們能不能真實一點,能不能少浪漫一點。你們的虛情假意,究竟還要刺傷多少無辜的後來者啊!——但願,就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