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歲的五妹從我十四歲女兒的手中接過一件紅色的帽衫,那是女兒剛剛淘汰下來的一件漂亮童裝,帽子上鑲有一對貓耳,兩個明兜則是兩隻頑皮小貓的頭。五妹興奮地在衣鏡前左照右照,還一再地說:“小寶,以後你穿小的衣服就給老姨留着啊!”
真的,現而今,即使是十四歲的少女,你也難以在其臉上找到如我五妹這樣的明媚笑容!那是有如嬰兒一樣一點沒有被凡塵污染過的笑容,那是一顆心沒有受過任何傷害時的一對隱形翅膀,那是一個人宛若蓮花一樣,在淤泥中平靜地掙扎過後獲取的一臉真正的清純。
其實,五妹哪裡有這樣的幸運呢?
家中兄弟姐妹五個,五妹排第五,也就是老疙瘩,父母也就沒給她特意起小名,從小就叫她五兒,多個兒音顯得親切一些罷了。過去多子女的家庭可不就是這樣,頭一個孩子總是能夠打動父母或是祖父祖母的心的,接下來,老二還能有點讓人期盼的念想,因為如果頭一個孩子是男,就希望這老二是女,要是頭一個是女,當然就盼着老二是男了。我們家剛好頭一個是男,行二是女,再是男,再是女,屬於“花”胎,因此,這老五是男是女是有是無就不那麼重要了。按照母親的說法,這五兒早就不在計劃內了,本想大運動量地把她折騰掉,可是,五妹或許命中有運,十分堅固地長在母親的子宮裡,如同一棵健壯的小苗,緊緊地附在它落生的土壤中,頑強地抵禦着可能侵襲自身生長的一切干擾。這種生命本身的活力何其壯觀呀!因此,一九七四年八月的一天,五妹十分“高貴”地降生在我們這座城市的第一人民醫院也就顯得自自然然了。
五妹出生那天,我剛好報名上學。記得,我特意從家走到市醫院的婦產科。在一個長方形的嬰兒車上,擺放着由一模一樣的白色小包被裹着的十個小嬰兒。我還沒見過這個剛出生的妹妹呢,姥姥讓我猜,哪一個是我的妹妹。我匆匆看了一遍,毫不猶豫地指着五妹說:“這個這個,就是這個!”姥姥就笑了,說:“真是一家人啊!”
我五妹跟其它九個嬰兒真的不一樣啊。五妹的頭骨一點變化也沒有,圓圓乎乎的,不像其他的嬰兒頭頂像個扁鏟子一樣都難看成銳角三角形了。五妹和別的嬰兒還不一樣的是她的皮膚,哇,那絕對是凝脂一般,細的嫩的呀,你不敢也不能碰,白得快要透明了,皮下那隱隱的細細的淡藍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見哪!再突出的特點就是那頭啤酒色的黃頭髮!那叫燦爛,被窗外的陽光一晃,那就是一縷縷細細的金線線啊!
突然,這小精靈不知何故,底氣實足地“啊——”地哭起來!那聲音棉軟得把我的眼淚都給引出來了!我的心隨着她的節奏一揪一揪的。我知道,這是牽扯到我的情感神經了,這小東西從此以後必然和我的生命緊緊地連在一起了。
後來知道,五妹是坐生的,民間有俗語叫“坐生娘娘立生官”。都說五妹將來命好,能過上娘娘般的美日子。
五妹長到八個月時,人見人愛。連基本不抱孩子的父親每天下班也從我們手裡接過五妹,抱一抱,逗一逗。
七十年代中期,人們的生活狀況基本就是溫飽,不可能想到什麼零起點教育什麼的,五妹當然也就按照她自己的發育程序,會坐,會爬,長牙,冒話。我記得,五妹當時只能冒出不十分清晰的“媽”來,聽上去像是“摸”。媽媽說:“你弟弟先叫的奶,‘先叫奶,活一百,先叫媽,活八十。’”我就遺憾啊,教五妹發“奶”的聲音,五妹看看我,頭一扭,甩給我一綹哈拉子。
是的,那麼小的五妹不可能發出“爸”音來。而這個差不多每個孩子在會說話后都要發無數次的音,直到三十年後,我的五妹才有機會發出這人間第二音!
五妹還不會叫爸的時候,父母分手了。我們這五個從八個月到十二歲不等的孩子都被母親攬在了懷裡,一個也沒捨得給父親留下。父親本就是一道模糊的風景,於五妹來說,就像是一莖柔弱的青藤,她剛剛拱出土壤,正在向那本該屬於自己的大樹做那快樂而不息的攀爬,可那大樹飄忽地就不見了——五妹撲了個空兒!
父親從視野中消失了。母親忙碌的身影也是匆匆的。每天,母親要在星星沒有隱退之前出門,月亮接替太陽時歸家。五妹的生活基本是依賴當年六十歲的姥姥來照顧的。那時候的日子真叫窮啊,五妹的主食基本是一天三頓小米粥,隨着月數的增加,那粥的稠度一點點加大,量一點點增添。餓了,喝小米粥,渴了,喝白開水。五妹一餓,就在姥姥家的火炕沿兒來回跑着,伸着兩隻蓮藕似的小胳膊,焦急而興奮地喊:“粥吧粥吧粥吧——”渴了呢,則喊:“嗚哇嗚哇嗚哇——”還一度管姥姥叫“媽”。
我是大姐,每天放學,就帶着五妹玩。她習慣趴在我的肩上讓我背着她滿街走,看看這,望望那的。有時候,發現別的孩子在吃什麼東西,她的眼睛就不動了,定定地看。可是,家訓不允許我們有這樣的行為,我就立即背着五妹躲開。五妹老遠地還要回頭看,似乎那可以往嘴裡填的東西已經長出了一根線,牢牢地搭在她的視線里了。
我們着實過了幾年窮日子,一年也吃不上幾次水果,連糖果都很少能碰到。或許也因禍得福了,五妹的牙齒至今潔白如雪,沒有被蟲蛀的跡象。也因此,五妹就像個秀珍姑娘一樣,長到不足一米六就不長了,而且一直很瘦。
兩歲的時候,媽媽給五妹買了一件孔雀藍的布拉吉,和現在的連衣裙差不多吧。那件衣服一直穿了三年,從齊腳的長裙,穿成齊腰的背心。頭一年,五妹穿上這件新衣服時,簡直就成了小小的公主了。那種藍能把白映得耀眼,五妹天生就白,這麼一映,就更加奪目了,再配上那頭越發金黃的頭絲,五妹簡直就是一個生命版的洋娃娃,我想,叫五妹白雪公主一點不為過。我背着五妹,常常引來閑散的路人過來逗弄。
五妹六歲那年,父親突然走進我們簡陋的家門。五妹撲進我懷裡,驚得一動不動。
從那以後,父親每次來看我們,五妹都會說:“小林他爸來了!”小林是哥哥的小名。
“小林他爸也是你爸!”我說給五妹,可是,任我怎麼解釋,她也不能接受這個天上飛來的爸爸。
五妹離不開我,在她的心目中,我常常比媽媽更重要。有一次,剛上初一的我,作為班長,陪同班主任老師一道去同學家家訪。途經我們家那處低矮的小房時,正巧我五妹在門口站着呢,她習慣在門口等着我放學回家。我沒像每天一樣見到她就抱起她或是摟一下她的小肩膀,而是假裝不認識,和老師繼續趕路。我身後就傳來了讓我後悔終生的五妹的哭聲。那一刻,我深切體驗了什麼叫心如刀絞。比五妹更瘋狂的眼淚生生地被我給踏在了鞋底下!我不想到了一個新環境就被老師和同學發現自己不堪的家境,可是,五妹又怎能理解什麼叫家境呢?她只是要找她的大姐,在她眼裡,大姐是她的,大姐不答應她的叫聲,可能這世界的天就塌了。因此,五妹那次的哭聲遠不同於以往,大有一種崩潰和無限的驚慌。好在五妹沒追我,她就站在原地哭,喊着我的小名。五妹是在成年後才管我叫大姐的,以前一直隨母親和哥哥叫我的小名,因為五妹沒有經過所謂的家教,她只是一意地模仿,別人叫什麼,她就跟着叫什麼。所以,到了五妹上學的年齡,母親曾提過這個問題:“以後不許提名道姓的,你怎麼不叫姐?”五妹很是疑惑的樣子。我當時就公正地認為:這事兒不能怪五妹,或者說,五妹被忽略得如此可憐,誰又考慮過她的感受呢?
五妹上小學的第一天,是我領着去的。我牽着她細瘦的小手,一路往中山路小學走去。其實,我心裡也很害怕,因為那時我也不過是個大孩子啊。
在與老師見面報到后,我又牽起五妹的手,沒想到,五妹轉身主動沖老師行了個禮,說了聲:“老師再見!”
一出門,我就擁抱了五妹一下。這是我們沒教過的內容,平時,家裡根本就沒有誰對我們進行這方面的教育,五妹怎麼就有這樣的悟性呢?是她模仿的能力在超常發揮嗎?
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們的問題來了:在那個離婚還不是很普遍的社會環境中,我們兄妹幾個成了眾多好事者研究和觀望的對象。老師會一遍遍地讓我們重複父母離婚的原因,小夥伴們常常以:“你沒爸!”“你爸和你媽離婚了!”當成我們的人生缺陷加以中傷。漸漸地,我們學會了像愛溜邊的黃花魚一樣的生存方式:只渴望在我們所經過的水域能有可容下自己瘦弱的身體和一顆脆如玻璃的孩童之心的空間就行了。過於的謹言慎行讓我們一點點地為自卑心理的形成堆積了厚重的理由。
白凈凈的五妹不再抬頭走路。她習慣於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輕輕地走在別人的身後;杏核眼、雙眼皮的五妹硬說“他們說我長得像小林他爸,說我厚眼皮!”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睛自傷了。以往,我們經常背她、抱她、讓她開開心心的童年儲存下來的那點自信,花容隱退一樣,從她的臉上消失了。五妹不再笑。
五妹的字好。比搞了五年美術專業的我寫得好。也不是學了什麼硬筆書法,那是天生,就像她潔白的皮膚一樣,只不過是作為一種隱性能力潛藏在她的生命里了,一旦需要展露的時候,自然就生髮出來;五妹的手巧。她能把碎布片縫成工藝品,長大后,她能在商場淘到便宜的服裝給改造成精品得一路有過往的人打探的程度。五妹的人品好。她是一個真正的物理與精神上雙重的潔癖者,她不允許自己的身體和內心被塵世的污垢所染,在情感上從不放縱自己,哪怕是一種心思。她說,她看到了我們的母親三十六歲守着我們,一門心思地過日子,用自己人格的力量和雙手把一個母親的形象樹得很有力道,支撐起了我們這個缺失父愛的家,她要學我們的母親。
五妹的功課不好。她說,她坐到教室里,心就飛了。有時候,飛到一個看不見的地方,那個地方,沒有關於像離婚啊、父愛啊這樣的對她來說無比敏感的事兒;有時候,就飛到一個她感覺還挺有意思的小天地里,在那個地方,是自己說了算的。後來,我知道,那應該是一個具備文學素質的孩子由於缺少內涵而難以突破自我,卻又在呼喚和尋找自我的困頓。可不是,五妹九歲那年,在《幼兒教育報》上發表了一道小詩《小知了》:“小知了/小知了/一天到晚總是叫/一會兒飛到這兒/一會兒飛到那兒/到處都喊‘知了——知了——’/其實啥也不知道”。
由於家庭的這種特殊情況,我的狀況也不比五妹好多少。我十六歲就輟學了。我所能為五妹做的就是偶爾帶她去一家小飯館吃一頓她想吃的好飯或是去一趟免費的江邊玩上半天。我第一次帶她去飯館,點的是一盤鍋包肉,一碗米飯。五妹羞澀地又掩飾不住被誘惑地拿起筷子,那張小臉表情十分豐富地開綻成一朵花。那表情里有興奮,有渴望,有笑容,有好奇,還有一絲言不明的酸澀……
五妹愛美。換牙時,長出一顆多餘的下齒。我帶她去牙科醫院,醫生說:“孩子小,就別打麻藥了,要不影響智力。”我問五妹行不行?怕不怕疼?五妹大有一種劉胡蘭不怕犧牲的氣魄,沖我莊嚴地點頭。我的心再次地抽搐着般,眼見那高大的男醫生用一把閃亮的鐵鉗子鉗住了五妹那顆多餘的牙,接着,那醫生就開始扭動他的手和手裡的鉗子,差不多用了十秒鐘吧,猛一運力——一顆帶血的牙拔了出來!五妹只是嚇得哼了一聲,我的手都涼了。
我真是佩服我五妹呀,那得多疼啊!我想,要是趕在革命戰爭年代,我五妹一定是個勇敢的女戰士、女英雄。
五妹成人後,紋了眉。由於她膚色太白,太着色,別人同樣紋的眉是淺淡的,她的就成了兩條黑蟲子了。五妹上火了一陣子,就毅然決然地去洗眉,據說,是用針來洗呀,要不,那一針針扎進去的顏色,怎麼能一點點地祛出來呢?
五妹後來再沒給自己的容貌找過麻煩。五妹像眾多愛美的女子一樣,眼睛盯上了時裝。
五妹的身材好,穿什麼衣服都能把衣服穿出最高的品位來。而五妹對繪畫的無師自通讓她對色彩的搭配有一種超凡脫俗的能力。幾件十分隨意的衣服,被她穿在身上,就引來很高的回頭率。
一九八三年的冬天,我常常在沒有暖氣的隔壁倉庫學習到深夜,準備迎接成人大學的考試。每到晚上鑽進被子里時,常常會有一個溫暖的小身體靠過來,然後把我緊緊摟住,用她的身體給我取暖,那是我的五妹。
五妹在待業時,我曾給她找了份臨時工作:一家大酒店的服務員。由於五妹良好的品貌,沒費事就被錄用了。有一回,她在客房裡拾到一枚大克數的金戒指,想都沒想,就上交了,這倒是母親在我們小的時候就有所教導的結果:不取不義之財。
可是,做了大約半年後,五妹說什麼也不想去了。我那麼勸她:“再堅持一段,差不多就能轉正了呢!”五妹不幹,理由也說不太清,反正就是干夠了。後來猜測,可能是因為有一次遇上個所謂的大款,半夜打電話騷擾,要請五妹去給他按摩,被五妹斷然拒絕了。我想,五妹是拒絕了一種時風,是堅守了一份信念。
或許是天意吧!沒多久,這家酒店失火,連店員帶客人燒死燒傷數人!母親連連說:老佛爺保佑哇!我的思緒一時如短路了般,后怕呀。
五妹後來到一家大商場做服務員,也是眼瞅着就要轉正了,趕上母親病了。全家人坐下來開會:拉下誰來照顧我們的母親呢?哥哥不行,國家幹部;我不行,機關幹部;弟弟不行,單位的小頭頭;四妹不行,正式的醫護人員。我們幾乎是四比一,一致同意由五妹重新下崗來照顧生病的母親。
五妹偷偷流了多少眼淚我們當時都無心去想、無從知道,現在回憶起來,卻也是一份生生的遺憾!
五妹在家不閑着,知道我們都上班,她會盡量幫助我們做一些事,清理衛生呀,做做飯啊,洗洗衣服啊。有一次,她主動把我的一件當年我最喜歡的羊毛衫給洗花了,因為那是提花的針織品,不能久泡,也不能用洗衣機甩干,五妹畢竟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一時心急,我就埋怨了五妹一個晚上。後來,母親告訴我說:“以後,你們說話都得注意點了,五兒都讓你給說哭了。她在家待着也不輕巧啊!”
我們相繼長大了。有一天,五妹跟正在談婚論嫁的我說:“將來,我會恨一個人。”
我一驚,看五妹。五妹說:“我恨你將來的孩子!要是有了孩子,你就不會對我這麼好了!”那樣子,儼然她就是我現在的孩子!也是,她自從上了學,每次開家長會都要求我代替媽媽去,在她眼裡,我這個大姐是體面的,是能給她撐足面子的,甚至我的長相也被她誇張成完美的女子了。
我一心的眼淚,可是,我忍住沒流。
婚後三年,我沒要孩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和五妹的擔心給我的暗示有關。第四年,當我生女兒的那天,五妹一直陪在我的身邊。臨進手術室之前,五妹幫我把長長的披肩發編成了兩條鬆鬆的辮子,說這樣便於打理,省得月子里不方便。那一刻,我覺得我的五妹終於長大了,長到可以照顧大姐的程度了,而我則變小了,小到需要五妹來照顧的情境了。
當我被推出手術室的時候,五妹在守候的人群里。
面對我新生的寶貝,五妹就像我當年看她小時候一樣,充滿了好奇和歡喜。月子里,是母親和兩個妹妹(還有個四妹)伴着我度過的。因為當時家裡房子小,兩個妹妹都還沒結婚,媽媽走到哪裡,兩個妹妹就跟到哪裡。
在那一個月的時間裡,我感受到兩個妹妹的手足深情。
有一天,五妹犯了頭疼病,我也有這種病,知道只要是犯了,就疼得難以忍受,生不如死。當天,四妹上夜班,家裡除了只能做飯的母親,就我和五妹了。到了該給孩子洗澡的時候,五妹晃晃悠悠地從床上起來了。我連說:“不洗了不洗了,不差這一天!”五妹不聽,“那要是不洗,孩子該多難受哇!”我再推辭,五妹仍堅持,只好洗。整個過程,五妹洗得一絲不苟。由於是剖宮產,我還用不上太大的力氣,基本都得依仗着五妹。我見我五妹的臉白得像一張紙了,粉嫩的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整個人就要倒下去了,可她還是硬撐着,直到把澡盆里的水倒掉,把我們的“戰場”清理好,才一頭載到床上去。
五妹並沒有像她說的那樣,“恨”這個我生的孩子。她愛這個孩子,愛得忽略了自己的傷痛。
五妹再度工作時,是在地下商業街。在工作中,她和一個賣餅的農村女孩交了朋友。因為規定工作中不許交談,她們每天給對方寫一封信。五的字好,詞兒也不錯,寫得充滿激情,真真切切的。那女孩的字雖然不如五妹的好,內容卻也很好地抒發了一個農村打工妹的情感和孤苦。
五妹總是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每次出門,她都會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從頭到腳都是纖塵不染的,你就說那鞋吧,淺色的鞋,怎麼能保持得那麼地兒是地兒,色是色呢?連鞋帶都清爽得像是彩虹上掉下來的一根線線那麼燦爛無比。偶爾我和四妹經過地下商場,都得經過五妹的准許:如果我們當天的衣着與神態尚可,她才同意相認,否則,就得裝成陌路,晚上回家后,五妹再向我們解釋:“我怕同事笑話。”想必她在同事面前,把我和四妹說得跟仙女似的,怕讓她的同事失望吧?
五妹在結婚前,擁有了一份相對穩定的工作:在一家事業單位當收銀員。五妹幹得兢兢業業,勤勤懇懇,我常常換位思考,如果我和五妹換了位置,她早當上局長了!那種一絲不苟的精神,那種替單位擔憂的責任感,那種替上考慮、替下琢磨的心氣,不當領導不是瞎了材料了嗎?可是,五妹是當不上領導的,因為五妹沒有幹部指標啊!
五妹嫁了個南方籍的小夥子。五妹結婚的那天,一襲霞光一樣火紅的晚禮服把五妹裝扮得燦若仙女。那禮服的面料是什麼我沒去研究,做工卻是奇特的:整件衣服是由無數個紅色的半圓形的“紅錢”組合而成的,款款地邁上一步,那無數的“紅錢”就紛紛地微微地抖着,像是千百雙紅色的手掌在紛紛鼓掌,也像動感實足的翅膀在頻頻振翅,當然,按照後來五妹的婚姻結局來分析,更像是眾多的小紅鬼,它們附在五妹的身上,捉弄起五妹的命運來……我多麼希望五妹像童話里的公主一樣,在屬於她的王子身邊,“從此,幸福地生活着。”啊!
有時候,生命中的宿命你得信。母親是三十六歲與父親分手的。我們這頭四個大孩子倒還順風順水地過着,而五妹,在她三十六歲那年,與她的“王子”離婚了,孩子歸了男方。
五妹找到我。五妹先給我發了條短信:“孩子爸說,那邊的房子有蚊子,想讓我搬出去,他們搬過來。我想住你那處小房子,行不行?”
我生氣。我氣的是男方不該採取這樣的卑劣手段來如此欺騙單純的五妹:明明在離婚協議上寫明,房子歸五兒住。當他們正式採取“驅逐行動”時,男方還提出由他出錢給五妹租房子。我就跟五妹說:“那你就到有蚊子那邊的房子住唄?”五妹說:“我不想在這些俗事上和他計較,好像我想訛他房子似的。”家裡人沒有一個同意五妹這樣主動凈身出戶的,我也不理解五妹的做法,一再地和其他三個兄弟、妹妹討論五妹的不爭氣。
可是,我到底是狠不下心來,還是先把五妹接到自己家裡住了半年。
在我家裡住的這段時間裡,五妹極盡努力地幫我。知道我愛喝豆漿,她會把各種豆子洗乾淨備着,在我下班快到家的時候,做好一大杯熱氣騰騰的豆漿;房間大,擦地算是大活了,五妹不用拖把,她用小抹布趴在地板上一把一把地擦得地板直反光;身邊沒有孩子,她把我的孩子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只要有機會就陪孩子玩,給孩子梳小辮兒,買小孩子一見就要驚呼的漂亮頭飾;還像個小奶媽似的把我當成老太太來給我捶腿……
等我那處小房子的房戶租期滿后,五妹決定搬家了。五妹不願意找鐘點工,我就親手把那扇租戶幾年沒擦的窗玻璃擦乾淨了,又把各個死角的灰塵清理了。當我們剛一坐下來想喘口氣兒時,忽然聽到五妹的啜泣聲!五妹當著我和母親、四妹、四妹夫的面哭了!我又生了氣,“哭什麼呀,哭?想回來住,讓你住了,搬家,也給你搬了,你還有什麼好哭的?嫌房子小哇?”五妹回了一句:“我沒嫌小!”還是哭。
我嘆着氣領着母親走了。
現在想來,五妹怎麼能不哭呢?八個月大就離開了父親,在單親家庭里艱難地哆哆嗦嗦地長大成人了,可是,在四個所謂功成名就的哥哥姐姐面前,她永遠都是位次最低的那一個。由於這份失敗的婚姻,從媽媽到四妹,我們無一不對她的選擇抱以恨鐵不成鋼的埋怨,訓她無能,怨她給家人添了麻煩,恨她牽累了這個大家庭的穩定平和……
試想一想,一個剛剛走進婚姻沒幾年的女子,又奮力走出這個深不見底的圍城,那是經歷了怎樣一番的自我鬥爭和苦苦掙扎,經過了怎麼一種瞻前顧後的思考,經過了怎樣一種血與淚的牽絆啊?!
自己的三歲骨肉在人家手上哪,你不退讓,你能硬氣得起來嗎?
話又說回來,如今,五妹真是“爸爸一個家,媽媽一個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餘的”。父親早已另起門戶,而母親十年前就和我這個長女生活在了一起。父母在五妹嬰兒時期,都沒能給她支撐起一個哪怕最貧困的有父有母的普通家庭,如今已年過古稀,還能指望他們為成年的女兒再搭建一個新的家抑或是空空的房子嗎?不可能了。
所以,五妹找到了我,五妹把最後的希望壓在大姐的身上。
雖然在事兒上我滿足了五妹,但是,在心理上我沒有為五妹進行很好的梳導。我完全可以好事做圓滿:好好地安慰一下五妹,給她幾句好聽的話,可是,我做得不好!我因此而懊悔!
親親的五妹啊,你得允許大姐犯這樣的錯兒:儘管我比你年長,可是,姐畢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生活變故,不知道一個女人在不得已走出婚姻的時候,帶着怎麼不堪的傷痛。現在,姐也只是費盡心機來換位思考:假如我離婚了,假如我是五妹,我會怎麼想?可是,這樣的想,和實際的事兒,距離會有多遠呢?
五妹離婚的事一直處於保密狀態。他們單位的人一個也不知道。母親曾動員我們給五妹介紹對象,早點把她再嫁出去,母親將來也就能“閉上眼睛了”,可是,五妹不找。五妹說:“好女不嫁二夫。我這樣乾乾淨淨的,將來對孩子也好有個交待。”我暗嘆,五妹並不弱智,都二十一世紀了,還能有烈女之說嗎?我們笑五妹的迂腐,五妹卻不以為然,五妹覺得這樣做她能收穫一份心靈的潔凈和安寧。這話說得讓我着實有點讚歎了。當今的生活,誰還有勇氣、有閑心奢談什麼心靈的潔凈與安寧呢?那是凡塵中的一朵奇葩啊!多少高官、多少富人、多少對物質世界早已不再有慾望的富翁能“富”到如此程度呢?大多的富翁不都是“窮得只剩下錢了”嗎?
可我家五妹不。五妹堅守着。從她的臉上能看得出來,她安心於自己的堅守。五妹還是那麼愛美愛乾淨。她把小時候的一件黑色的蕾絲連衣裙用手針改製成一頂絕世的漂亮帽子,可以搭在任何一件內衣或外衣上,讓你看不出它的堂突;她買來半兩紅色的小塑料珠一顆一顆地耐着心縫在她買來的一件做工一般的紅襯衣上,那些小小的珠子錯落有致地排列在兩隻袖子上,就像是一對閃着紅光、有着起飛計劃的翅膀在集體商議什麼事呢。由於她手工的技藝高超,同事、朋友接二連三地給她派“活兒”,因此,五兒從不閑着,她手裡總有“活兒”。昨天她來還跟我說呢:“我們同事家孩子要交手工作業,我給他縫了一隻老巫婆,還得了一等獎呢!”
五妹時常買了吃喝或一件兩件小衣服去看她的孩子。國慶期間,她要帶孩子去公園玩,可是,趕上陰天,我就打電話告訴她把孩子帶回家來,在家裡一樣可以玩得開心。五妹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地把孩子帶來了。孩子果然玩得開心,晚上就不想走了。我就告訴五妹,不走就住下吧。五妹就說:“影響孩子學習!”她指的是我的上初四的女兒。我說:“不差這一天!住下吧!”
這六歲的外甥可就快活得不行了。到了第二天早上,五妹去上班,我在家看着他,一眼沒看住,差一點就沒把我女兒的小提琴琴弦給用剪刀剪斷。這讓我感到了讓他留下來“後果”的嚴重性。我也知道,並不是這孩子有多不好,而是長期在單親的家庭環境中,他的情緒會有這樣的波動,他會為了引起別人的重視和注意而做出一些過激的行為來。想是這麼想,可心裡就算起小九九了:以後,真不能再輕易留他了,因為你不知道他還會做出什麼樣淘氣的事情來,看得好好的是正常的,要是一旦有個閃失,咱能擔得起嗎?
現實生活就是這麼複雜呀。我終於理解到五妹的難處來了。她之所以能夠一步步地退讓,不是為了別的,一是不想讓人把她想歪了,不想俗到為了一處房子就撕破臉皮,壞了一個女人的心性和形象;還有就是為了這個孩子。孩子不在自己的身邊,你還能提什麼要求呢?為了孩子,母親受什麼樣的委屈都可以畫成“〇”的呀!
人們往往都會留意到歲月在人容貌上留下的跡象,偏偏就忽略了它也同時會在人的內心底片上留下更深的烙印。隨着時間的匆匆而逝,我們內心中很多純潔的、可愛的、童貞的想法都會飄逝了,人也就身心雙雙陷進一種難以自拔的社會性中,俗氣當然是免不了的。而我家五妹,可以說,她的內心被某種可貴的東西給屏蔽了,她仍然有一顆清純的心,仍然能裝下常人難以容裝之人,常人難以理解之事,常人難以解開之情。這並不是說她有多麼寬懷,兩回事,她的內心就像一個孩子的童心一樣,潔凈、單純,不設防,也因而常常會受到壓力和傷害。母親喜歡笑嗔她這個老姑娘是“沒長心!”“缺心眼兒!”其實,我覺得,我五妹的心是最沉實的一顆心,她的心不會顛倒黑白,不會曲直不分,你可以把最隱秘的事交託給她,也不會出賣你;你可以把你最煩的心事說給她,她只會用她透明的感受來說服你;你可以把你生命的負荷交給她,她會一路幫你承擔。在母親的五個孩子當中,我們家現在最窮的就算五妹了,她的積蓄少得可憐。可是,她從不到處去哭窮,她依然把自己裝扮得十分光鮮,我想,那該是一個小女人的大智慧:你生活之神怎麼了,你擠壓我,我偏不聽邪!我偏偏要活出個樣子來給你看。錢少,慢慢攢,攢足了,夠買一件喜歡的衣服時就大大方方地去買,不做守財奴,不做聚寶盆。
所以,儘管我和四妹都生活得殷實,可是,我們都不如五妹光鮮,五妹的身上還有一股濃濃的少女般的氣韻,初次見面的人,或是不熟悉她的人,都以為她是二十多歲的小姑娘。有一次,她和我的女兒出門,竟然被說成我女兒的妹妹!而她們之間相差了二十五歲呀!氣得女兒回來跟我說:“媽,我長得有那麼滄桑嗎?”我不得不說:“是因為你老姨長得太童真了!”
在情感上也是,五妹與十幾歲的孩子在一起,能玩得一團火似的。她會專註地看着我那大侄把像皮泥捏成精巧的三明治;她能感慨於外甥女給姥姥寫的賀卡上的每一句詞兒。而當我穿上第一件貂皮時,她卻毫不掩飾地說:“姐,我要是有錢,我也不買貂皮,我覺得這東西俗。”也是,貂皮,難道不是眾多女人虛榮心的招牌和廣告嗎?就差讓那衣服上的毛毛自己說出來“我有錢!我有錢!”似的!
五妹窮,五妹出手卻比誰都大方。我女兒穿的第一件高檔童裝就是她給買的,那是一件粉色的長款長袖連衣裙,叫什麼“比蒂小姐”。有時候,她沒那麼多的錢買服裝,也會用她僅有的十幾元錢給孩子買回一個十分别致的頭繩,十幾元錢買頭繩是奢侈的,也是買得到精品的。五妹就是這樣,她總是在追求精緻的生活品位,並用她僅有的條件去創造這份精緻。
這兩年,五妹基本不花大錢買時裝了,她似乎找到了另一條“捷徑”:揀外甥女的。也怪,少女穿的衣服,穿在五妹的身上,一點沒有扮嫩的虛華,而是恰到好處地適合!與她臉上的表情,與她邁步的神態,與她那顆不染凡塵的內心是那麼地相搭相配。有時候,我會故意給她一張千元面值的大商場的代金卡,讓她去買一件新衣服穿,可是,五妹不買了,她說去商場的地下超市給孩子買食品,能花很長時間。在五妹的心中,是有着一份希望的,那就是她的兒子。
“五兒知道日子過了,不那麼買了!”
“五兒啥時候揀過別人的衣服啊?”
我和四妹驚詫於五妹的變化。可是,我的內心隱隱地潛入某種悲哀:一個女人,如果對服裝失去了追求的興趣,是不是可說是悲哀呢?回憶起來,二十年前,我和四妹還在地下批發市場淘衣服的年代,五妹就開始穿精品了。她會把一年的閑錢積攢起來,然後,風風光光地去“遠大”、去“松雷”探尋一圈,最後,在時尚的“淑女屋”或是“粉紅瑪麗”的專櫃不惜花上千元買上一條裙子,或是一條牛仔褲。因此,在五妹的衣櫃里,你找不到殘次品,量不多,一件是一件,什麼時候穿都能穿出精彩和檔次來。
是什麼力量讓我的五妹不再去關注服飾市場了呢?我想,至少不僅僅是因為物質上的拮据,那應該是一顆女性的心變成了一顆慈母的心的過程讓我的五妹把目光從她一直衷情的服飾中轉移開來。是的,一個尚未上學的孩子,他的未來需要多少難以計數的花銷啊?孩子不在身邊,時常見一次,看一看,領着玩一玩,可是,在送孩子歸家的時刻,五妹的心該是怎樣的空落和無着啊?眼睜睜地看着孩子戀戀不捨地鬆開自己的手,她的心思當中哪能還有面對服裝那樣放鬆和憧憬的樂趣了呢?
想到這裡,我深深地同情了我的五妹。我自己在服裝上的開支也進行了一定的縮減,悄悄地積累着一份金額。這是從我自身的包裝上緊縮的開支,它們的支配權可以屬於我。而我把這些積少成多的錢換來我那小外甥未來的學費、雜費、抑或成長費,難道不比一件精美的服飾更有意義嗎?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比培養一個好孩子更大的、更值得一做的事嗎?
我不動聲色地積累着我的服裝“提成”,似乎也只有這樣才能在內心深處和我的五妹暗暗而緊密地接續起我們一奶同胞的親情。
是啊,哪個女人的心中沒有這樣一個簡單又複雜的希望呢?婚姻有時候是陷阱,但是骨肉卻永遠都是太陽,它是照耀我們這些個千千萬萬個女性、千千萬萬個失敗婚姻中的母親的光明,僅就這一個理由,就足以讓我們所有的女性勇敢如戰士一樣,任憑生活中那些看不見的槍林彈雨的猛烈襲擊,這是我們打造自己,也是成全一份母愛的盾牌。
有的時候,五妹會與我對發幾條手機短信,在那些匆匆而又熱烈的字裡行間,我知道,在五妹的心中,還生生地萌發著一個小女人的機智與勇氣,其中所蘊藏的智慧與大度早已不是我這個當姐姐的可以全部讀取的深刻內涵了。我看着我的五妹正走出生命的低谷,她以自己的心智和單純以不變應萬變地在生活的戰場上,堅守着自己的那處高地。
我得了心臟病以後,曾一度迷茫,有一次跟五妹說了我的困惑:“五兒,你看,雖然你離婚了,可是,你身體好。我呢,婚姻倒還行,可是,身體完了。‘一’沒了,有再多的‘〇’又有什麼用呀?我最擔心的是孩子,我萬一過去了,孩子怎麼辦?你姐夫不是帶孩子的料,再給孩子找個后媽來,哪還有心思照管自己的女兒呢?哎!”五妹嚴正地說:“姐,你不能死,有病咱積極地治,再說了,就是你真的命短,不是還有我嗎?孩子我要了,我給你養!”我家五妹從不說謊,也因此,五妹的這句話在我聽來比領導的講話要鏗鏘有力得多,比報上、電視上看到的新聞要感覺真實得多。我感動得好幾天都在反思:五妹如此對我,我又該如何對五妹呢?
好在,經過近三年的獨處,五妹終於挺起了一個人的家。我沒有什麼可以向五妹承諾的,我跟未成年的女兒交待好了:你老姨住的那處房子,只要她住,你就不許管她要。孩子答應了。
五妹啊,姐希望你能在姐這處小房子里重新找到生活的樂趣和方向,找到家的感覺。同時,那種童年就潛伏在我們內心的手足之情:你視我如母,我視你如女的情分會重新復蘇。我會好好地愛你,無論是經濟上,還是精神上。因為姐的內心,總是被時空給拉回到你出生的那一天:你那燦如陽光的黃頭髮,你那牽人魂魄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