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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播種,收穫,是農人的日常功課,也是農人一生的概括。在播種里修行,在收穫里圓滿。

  老家那地方是二高山,七分山田,三分水田。一入夏,油菜的枝頭就生出彎彎的角,高高的舉着,像溫順的小獸。數日驕陽,幾陣熏風,油菜就飽角了。成熟的油菜低垂着頭,在開鐮之前,卑謙、感傷地向大地感恩,話別。

  鐮,是刀的一種,狀如弦月。彎彎的月,是上帝的鐮。

  在鄉下老家,刀,不是武器,是最小的農具,是日常生活的用具。它體型雖然不大,用途卻極為廣泛。坐家沒有刀,就像日子沒有白晝,天空沒有陽光,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大有大的好處,小有小的威力。有時候,濃縮就是精華。

  刀是一個大家庭,按它的形狀、功用,大致可以分為鐮刀、柴刀、菜刀、鍘刀。鐮刀的身材雖然最小巧,但卻是刀中的女漢子。鐮刀,是用來割的。割豬草,割麥秸,割稻秸,割牛草,割苞谷桿。

  坐家,就一定有牲畜,豬牛羊雞犬貓,這才有坐家的氣象。豬,是每家每戶必須餵養的,積肥,吃肉,家裡的開銷,上交,全靠它。搞集體那陣,一頭豬,就是農民一年的夢,是一個小小的銀行。搞集體那陣,國家規定,每個農戶每年都必須向國家交豬,稱為任務豬。喂一頭,交半邊;喂兩頭,交一隻。餵豬的食料,叫豬草,是長在莊稼地里的雜草。豬草,是用鐮刀割的。拔的豬草帶土,草根老硬,還要在水裡將泥沙淘洗乾淨,既麻煩,豬又不愛吃。豬草割回家后,要在木板上用菜刀剁碎,然後倒進鍋里,羼水,加上包穀粉或苕米洋芋米,煮沸,盛入專門盛豬食的桶里,待稍稍冷卻后,提到豬圈,再倒進豬槽。這樣養出來的豬,是真正的綠色食物。那豬肉,吃起來特別香。

  我家還有一頭耕牛,我稱它老黑。喂牛,除了放牧,還要準備夜草。馬無夜草不肥,牛也是一樣。春夏秋三季,牛的夜草以野草為主。我放牛,也負責牛的夜草。不管天晴下雨,都要割草。割來的草,除了牛食用,就是積肥。老黑對我的感情很好,甚至能聽懂我的話,和我對它精心地飼養不無關係。事實上,我也沒有把老黑當作畜生。

  牛愛吃嫩草,不獨是老牛。其實,老牛吃嫩草,很正常。在葷段子里,就變味了。年紀大的男女找年紀小的男女做性伴侶,就被說成是吃嫩草,有戲謔的味道。

  最好的草長在田坎上或田邊地角。好,除了鮮嫩,主要是指牛愛吃。不是所有的嫩草牛都愛吃。至今,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割草看似簡單,其實是個技術活。會割草的人,割過草的地方,一定是光溜溜的一片。這樣,來年長出的草,不僅鮮嫩,而且整齊。就是草,也需要可持續發展。割草的時候,要蹲下身子,左手挽着草的底部,右手的刀平放貼緊地面,用力一劃拉。把割好的草輕放在地上,兩三手后,就可以用較長的草綰成一把。草割完了,就用一種帶鉤的棕繩打成捆。打捆,草要正放一把,倒放一把,這樣可以最大限度減小體積,利於用背簍背着在山路上行走。

  稻子收割后,要把晒乾的稻草垛成垛。進入冬季,還要用鐮刀把地里的苞谷杆子砍斷,捆成捆,蓬成蓬。這些都是牛過冬的草料。稻草,包穀桿,不能直接喂牛,要用鍘刀鍘碎。苞谷桿,要切成兩三寸的小段。否則,殘渣就不能充分發酵,牛糞的質量就不高。

  我們那地方,燒的全靠柴草。砍柴草,就要用柴刀。柴刀的形狀,像個問號。我不知道,設計柴刀的人,是不是想提醒使用者,砍柴動刀的時候要三思而行,要有選擇,要有節制:

  毀樹容易種樹難,森林是我們家園的一部分。果真如此,也算煞費苦心了。

  可惜,我記事的時候,老家的山林就毀壞殆盡了,絕大部分山上只有小灌木和荊棘,僅有極少數幹部家少塊的山林還有成材的樹木。但居家,不可一日不開火,柴草就成了家家戶戶的最大的困擾。柴草供大於求,生長永比消耗慢,不得不到更遠的地方去找柴。一年四季,老家人很多時間,都耗在弄柴草上。

  農閑的時候,一大清早,老老少少,就背着放着柴刀的背簍,浩浩蕩蕩地出發。黃昏的時候,山路上絡繹不絕的是背着柴草回家的人。

  為柴草,還釀成過大規模的群體性事件。越是偏僻的山裡,森林被毀壞的程度就相應地輕一些。雖然山林是集體的,但小隊與小隊,大隊與大隊,公社與公社,分得很清。況且,再好的山林,也禁不住很多人一窩蜂地砍伐。我們自己的山林沒有柴草了,只好腆着臉到相鄰公社的山林里去偷采。一而再,再而三,就惹惱了那裡原住民,出面阻攔。一方是一定要砍柴,一方是堅決不準砍,由動嘴就發展成動手,由一處就發展到多處,最後成了一場混戰。雙方互有損傷,驚動了政府。但砍柴的我們畢竟理虧,由隊長出面賠禮道歉,賠償醫藥費,作出書面保證,才顏面喪盡的收場。我們隊里年輕的人咽不下這口氣,私下裡和相鄰公社的發生過好幾次械鬥,有輸有贏,弄得兩地的仇怨越積越深。

  後來,到相鄰公社砍柴,就由公開轉入了地下,由陣地戰變為游擊戰。弄柴,就成了冒險。弄回一回柴,不單靠力氣,還要靠膽量和智慧,那柴也就成了一種榮譽的象徵。

  冒險,就意味着要付出代價。付出的代價過大,冒險就失去了意義。到相鄰公社去砍柴,其實是偷柴。這,久而久之,總讓人感到心虛,不爽。

  為了解決柴草問題,聰明的老家人又把目光從地上轉入地下,挖樹兜,我們叫打疙瘩。打疙瘩,不僅需要柴刀,還需要挖鋤,鎬,斧頭。找到疙瘩不容易,找到了要挖出來更不容易。先要把樹兜的根刨出來,砍斷那盤根錯節的樹根。遇到根系發達的樹兜,就交狗屎運了。樹根越多,伸得越長,越發算。如果遇上獨根的樹兜,往往費力不討好。

  有一段時間,我輟學在家,對於打疙瘩很上心,後來可以說是駕輕就熟,爐火純青。即使在別人反覆挖過的地方,我也能挖到我需要的疙瘩,從不空手而回。說穿了,凡事都有竅門。做一件事,只要是力所能及的,只要善於觀察,善於思考,善於總結經驗教訓,就一定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什麼地方能長樹,能長大樹,自然要看地勢、土質。越是眾人熟視無睹的地方,越可能出現意外,帶給你驚喜。大多數有樹兜的地方,往往荊棘叢生。一般的人,一看到荊棘,就望而生畏,甚至生出錯覺,犯常規思維的錯誤。其實,最好的樹兜往往就藏在荊棘下。找到了樹兜,要判斷樹根的走向,確定最佳開挖的地方。

  打過疙瘩后,漫山遍野都都布滿大大小小的深坑,可謂滿目瘡痍。望着這些大大小小的深坑,我常常感到異常的迷茫。我不知道,打完疙瘩,再挖什麼。一想到這些,我小小的心,就像被什麼東西揪着,越揪越緊,空空的疼痛。

  忽然聽人說高考制度恢復了,一個人可以通過努力讀書也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我毅然放下背簍,告別鐮刀、柴刀,回到學校,從此便踏上艱苦的求學的旅途。

  一晃幾十年就過去了,老家的生態早就恢復了,樹木成林,遮天蔽日。木材,成了老家人一項主要的經濟來源。我家的那些弦月般的鐮刀,問號般的柴刀,雪亮的菜刀,威猛的鍘刀,或許早就隨着老屋的坍塌,深埋在地下了。來自於泥土,又回歸於泥土,那是刀們最好的歸宿。但是,在我心裡,它們卻永遠不會消失,因為,那是我一生一世的文物,一生一世的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