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受明月的招惹,小夥伴們在貯滿月色的夏夜裡徜徉,在一塊黑碧的、西瓜娃娃一樣密密睡着的瓜田邊停下。我們抱着蹭幾個“地雷”的心理走進瓜棚(自從看過電影《地雷戰》,西瓜就被我們戲稱“地雷”了)。我們沐浴着看瓜大叔潤涼的情誼,饕餮着甘甜宜人的西瓜,談論着小夥伴諸如狗蛋、花妮的趣事。這時討厭的蚊子飛來了,就像戰鬥片里軍民聯歡時,敵機來襲。
嗜血者在只穿着褲衩的我們身上挑酸揀甜,饕餮着我們的血。看瓜的大叔祭起了蒲扇自衛,我們一手拿着西瓜,一手伸腰弓背、上下亂撓,極度掃興之下只得鳥獸散。
蚊子和馬蜂都叮人,蚊子遠沒有馬蜂叮人痛。馬蜂吹着號角光明正大地追着人,蚊子專揀陰暗時下手,令人痛恨。不過,夏日吃晚飯時,為了躲避蚊子,小夥伴們端着碗追風亂跑,母親不喊不回,那情景倒是令人難忘。
二
小時候,確切地講,農村還點着煤油燈的時候,家裡沒有蚊香,也沒有蚊帳。陰雨的夏夜,屋裡蚊子成堆,母親就去溝邊割些艾草和麥糠一起熏煙驅蚊,蚊子跑了,母親也熏得鼻涕眼淚地流。有時一夜要熏幾遍。
無風的夏夜,蚊子也多。母親領着我睡在洋槐樹下的大床上,母親裹着被單,用蒲扇給我扇着風,在涼爽的扇風裡我安然睡去。半夜醒來,看到扇子還在母親手裡,聽到我的響動,夢中的母親猛然驚覺,蒲扇又繼續扇起。天馬虎亮,涼風吹起,蚊子匆匆隱去,母親起床薅草,我在小公雞幼稚的鳴叫中享受了一個清晨的香睡。
我痛恨蚊子,它增加了母愛的代價。想起為保衛兒子,母親對蚊子的反擊戰,我現在的心裡還戰火灼傷般的疼痛。
三
2002年,我帶學生參加中考,其時正值炎炎七月。安排好學生的房間,竟沒有了我的住處。在被煤炭燒熱了慾望的小城,把一群學生放出去,怎麼能沒有老師牧羊犬一樣的守護?千方百計的旅館老闆娘眼睛最後盯住一個窗戶改裝的像籠子的“房間”發亮。這個鋼筋焊就的“房間”,放一張床就幾乎佔盡所有的地面,拐角勉強塞了一個不能搖頭的搖頭扇,沒有蚊帳,更沒有空調,地板是幾塊木板,木板與木板之間的空隙比老太太豁牙的空隙還大。只能這樣了。
半夜蚊香燃盡,蚊子從板縫裡湧進,罔顧電扇怯懦的風力向我發起猖狂的進攻,我就是伊索筆下的獅子。無奈,只能起來,用毯子搭建一個“防空洞”鑽了進去,坐在“防空洞”里翻着書,困了依着牆迷糊一會。
那一夜,我多麼懷念母親的蒲扇,而母親已病逝了八年。
四
沈復《浮生六記》有《童趣》一篇如是說:“……又留蚊於帳中,徐噴以煙,使之沖煙而飛鳴,作青雲白鶴觀,果如鶴唳雲端……”。
沈復“晴空一鶴”的幻想,恐怕多數人沒有。
夏夜,為了躲避蚊子的侵擾,人們不顧烘烘的暑熱,早早鑽進蚊帳。好不容易睡去,迷迷糊糊之中,汗津津的身子有點奇癢,開燈一看,幾個麥粒大的黑點,艱難地飛着。喝足血的蚊子沒有一點青雲白鶴的優雅,卻充滿了凄惶,急切地尋找逃命的門路,而蚊帳的小孔已經不容許它們貪婪的肚子通過了。憤怒的人來個瓮中捉鱉,“啪、啪、啪”把它們掌斃於帳中,凄厲之聲頃刻間化為刺鼻的腥臭。此時,帳外仍有一溜蚊子在蚊帳上以其特有的方式,快速地倒退而行,尋找着可以進入帳內的空隙。帳內凄厲的尖叫,斃蚊的掌鳴,都不能警醒它們;帳內蚊子刺鼻的腥臭,彷彿讓帳外的它們更嗜血,更急於進入帳內。
不可思議的雕蟲!
有了空調,在炎炎夏季也可以營造一個封閉陰涼的世界,而我懷念那門窗都敞着、蚊帳里熱烘烘的夏夜:蚊帳內,我學着母親,給兒子扇着風,協助妻子對侵入的蚊子進行追擊。
五
秋節已至,在肅殺的圍剿下蚊蟲的領地漸漸喪失,冬寒將徹底擊潰蚊子帝國。我可以在溫馨的房間,溫柔的燈下悠然地翻翻書,抑或品品茶,聽着花盆下的蟈蟈,桌子、沙發底下的蟋蟀愜意的鳴叫,而蚊子徹底消失的時候,這些愜意的歌聲也將消失。
春花在東風裡笑着綻放時,蚊子也會飛來,浪漫的夏天像五彩斑斕的蝴蝶飛來時,蚊子成群結隊形成了嗜血的帝國。
正是:難有十全十美,多是美中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