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臘月,卻不是寒冬。南方冬天氣溫依然是6、7℃,窗外在下着雨。
妻已亡故兩年。
妻是一名人民教師,在遙遠的北方——黑龍江支教。就在兩年前,狠心的妻拋下三歲的女兒和我,倒在了她的戰場上。那年,北方的雪下得很大。
應妻的囑求,她的墓留在了北方。她說,其實她走了,也要看着孩子們走出黑暗和迷茫,擺脫貧窮和寒冷。
後來,我對北方產生了抵觸,唯有妻的幾日我才會去北方,一個人去,和妻聊一宿的天,再一個人回來。
女兒在客廳唱着幼兒園老師剛教的兒歌:
“雪花啊雪花,潔白又無暇;
一片一片像鵝毛,溫暖了莊稼;
小麥拔出勇敢的芽,春天還會遠嗎?
......”
女兒的歌聲把我的思緒帶到了很久以前,那時,和妻在一起的時光,是多麼快樂啊。
忽然,女兒停了歌聲,眼淚汪汪的望着我:“爸爸,我想看雪。”從小在南方長大的女兒,從未見過真正的雪。
我心裡一震,鼻子卻不爭氣地一酸。我知道,女兒是想媽媽了。
我望向那遙遠的北方,心想北方現在正飄着雪吧。想起妻在遙遠的北方,在那冰冷的土地下,日夜受着風雪的吹襲,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候模糊了視線。
窗外,不是寒冬;心裡,卻猶如冰封。
【2】
那是在我上大二那年,大學召開迎新晚會,她穿着白色禮服在台上唱着周傳雄的《寂寞沙洲冷》,就像一朵傲雪的梅花,一下子就讓我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從那以後,我便一直“纏”着她。不過並沒有現在年輕人那麼多花樣,也不過是約她去吃吃飯,看看電影,然後在月色下聊聊天什麼的。而最終,我也成功地追到了她。
她雖然在別人面前有些沉默,但是在我面前不會那樣。
有次,她也像如今的小女生喜歡問自己的男朋友同樣的問題那樣問我,為什麼會喜歡她。
我說,你相信有一見鍾情嗎?
她說,以前不相信。
我說,那晚的你就像凌寒獨自綻放的梅花,那句“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唱得我心痛,那時我就想,我一定要用陽光驅散這個女孩的寒冷。
她把頭埋在我的懷裡,不再說話。
我用力地抱着她說,無論是“寂寞開無主”“凌寒獨自開”的梅花還是“葉密鳥飛礙,風輕花落遲”的楊柳,我都愛你。
那時的人們哪裡會寫情書、說情話,現在想起來,有些甜蜜,更多的卻是傷感。
大三的時候,我們開始為以後的路做打算。我曾問她大學畢業後去哪裡工作,她回答說:“我是一個孤兒,也是一個農村的孩子,上了大學后我更明白我們這類人沒有知識是沒有出路的。所以我要去西藏,去那裡支教。”
我起初不答應,後來拗不過她,才答應了她,但是前提是我必須一起去,我不放心她。
不過,西藏之行最終被她的一張體檢報告單所打破——她心臟不好,耐不得高原氣候。結果,到大學畢業后,我和她來到了祖國的最北方——黑龍江。我在一個文學編輯社安了身,她則在一個貧困的農村教學。
工作三年後,我們結了婚。次年,我們的女兒出生了。
就在我們女兒3歲那年,我帶女兒回老家看望我的父母,她卻因為要給學生補課而留在了黑龍江。就在就在女兒生日那一天,傳來了噩耗。積勞成疾導致她心臟病突發,狠心的她沒有留一句話,拋下了我和女兒,獨自一人,走向了那無盡的深淵。
那年冬天,北方的雪下得格外大。
【3】
妻走後,我頹廢了很長時間。那時候我把女兒送到了她爺爺奶奶那裡,把自己關在了家裡。不出門,不工作,整天陷入了對妻的思念和無盡的悲痛之中。妻走了,留下陪我的,只有一張冰冷的床和滿屋子的寂寞。
我心情越來越煩躁,神經越來越敏感。一草一木,一花一鳥,都會那麼輕易地摧毀我的心理防線,讓我陷入悲痛之中不能自拔。就這樣,我渾渾噩噩地頹廢了半年,直到那一天。
那天,一隻麻雀從窗外飛到我的房間里,我看了一眼,沒有去管它。它繼而飛到我的書桌上,就那麼望着我,久久不肯離去。
我的心中又是一陣揪痛。妻,是你嗎?
“單影黃雀領頭飛,念伊斷腸人憔悴。我的妻,你怎麼就那麼狠心呢?”我揮手趕走了麻雀。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是爸。
“你把孩子接走吧,孩子想你了。”
“爸,讓我一個人在靜幾天吧。”
“胡鬧!你現在是一個孩子的爹,就要承擔起當爹的責任。難道你想讓孩子沒了娘再沒了爹?難道你想讓孩子長大后恨你嗎?”
我在電話這頭沒了聲音。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說完,爸掛了電話。
我望這剛才那隻麻雀飛走的方向,想了很多,很多。或許,剛才的那隻麻雀真的是妻吧。她是想來告訴我什麼?
想到這裡我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她是想讓我和女兒好好活下去啊!
接女兒的時候,女兒一下子撲到我的懷裡,哭了起來。我摸着女兒的頭,心裡很是歉疚。
女兒哭完了,抬頭紅腫着眼問我:“爸爸,媽媽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我抱起女兒,用胸口貼着女兒的臉說:“乖女兒,以後就咱爺兒倆,好好活着,咱不能讓別人瞧不起。”
女兒靠着我的胸膛,用無比認真的口氣說:“嗯,爸爸,我會堅強的。”頓了一下,又說:“媽媽不在了,還有我。”
那時,女兒整好3歲半。或許,她還沒有真正懂得什麼是堅強,但是,她卻讓我懂得了,什麼是堅強。
我把頭扭了過去,淚如雨下。
【4】
剛下火車的女兒,忽的打了個哆嗦。我趕緊把握的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一直在南方呆慣了的女兒明顯不適應北方寒冷的天氣,儘管她為了不讓我擔心,一直在儘力掩飾。
我抱起了女兒,問她:“冷不冷?”
女兒搖搖頭,仰起小臉說:“不冷”
我點了點她的小鼻子,略帶責怪地說:“小鼻子都凍紅了,還說不冷?”
女兒只是嘻嘻地笑着,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我忽然從女兒身上看到了妻的身影,一閃而過,隨後心裡一片悵然。
過了一會兒,女兒突然掉起淚來。我問她怎麼哭了,她說:“爸爸,媽媽一直在這個地方獃著,肯定要比我們還冷。”
我嘆了口氣,摸了摸女兒的頭,說:“走,咱看你媽去。”然後我帶着女兒去了妻支教的那所學校的後山,妻的墓就在那裡。
在妻的墓前總是有各種各樣的花,春天、夏天、秋天甚至冬天。我知道,那都是她的學生們栽那兒的。
女兒在前面小跑着,回頭對我說:“爸爸,媽媽一定很漂亮吧?”沒等我回答,女兒就咯咯地往前跑去,一直到她媽媽的墳墓前。
其實,女兒為了掩飾而偷偷擦掉了眼淚,我都看見了。
我在不遠處靜靜地看着,沒有打擾她們母女倆的悄悄話。我抬頭望着這灰色的天空,心中卻不知是怎樣一番滋味。
“我把女兒帶來了,我們現在生活很好,不要擔心。女兒她很懂事,很堅強,你應該為她感到驕傲。”
“那年的麻雀真的是你嗎?當年你沒說一句話就拋下了女兒和我,我好恨,所以我要懲罰你,罰你下輩子還要和我在一起......”
好長一會兒,女兒紅着眼睛,依依不捨地回來了。後來我帶着女兒下了山,到了妻支教的那所學校。學生們放寒假,學校里只有校長一個人。
我敲開了校長的們,校長正在寫東西。他一看是我,立即慌忙地跑過來就要跪下,我連忙把他扶起,女兒躲到了我的背後。
“你終於來了......”校長50多歲的人了,竟然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我帶着女兒來看看她的媽媽。”我指了指身後的女兒說。
“大伯伯好。”女兒來到我身前,脆脆地喊道。
“誒,真乖,你和你母親真像,都是那麼漂亮。”
“謝謝大伯伯誇獎。”女兒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校長抬起頭來,很誠懇地對我說:“當年是我對不起你們,要不是......”
“呵呵,校長,我從來都沒有怪過您,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這次主要是帶女兒出來散散心,我不願意住旅館,只好來麻煩您了。”
校長偷偷地抹去了眼角的淚,說:“不麻煩,不麻煩,我這就去給你們拾掇拾掇屋子。”
就這樣,我們在學校住了一晚,就在妻以前的房間。我半夜未眠,忽聽窗外樹枝斷裂的聲音,我知道,下雪了。
【5】
“哇,爸爸快看,爸爸快看,下雪啦,是真的雪誒。”女兒歡快地在雪地里跑來跑去,又唱起了那首兒歌。
雪花啊雪花,潔白又無暇;
一片一片像鵝毛,溫暖了莊稼;
小麥拔出勇敢的芽,春天還會遠嗎?
......
在那一瞬間,我好像回到了大二那年,彷彿有看到了那多傲雪的梅花。
忽然,女兒停了歌聲,捧着一把雪望着我:“爸爸,我們可以把雪帶回家嗎?”
“嗯?帶雪幹什麼?”
“我們把雪種下去,等到它長出來,我們不就每天都可以看到雪了嗎?”
眼睛瞬間模糊。三方雪地,即為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