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粗茶淡飯
不知道那首歌有這樣一句詞,“忘不了粗茶淡飯將我養大”。
我就是粗茶淡飯養大的。
人越老越覺得粗茶淡飯有味道。那味道絕不僅僅是茶飯的味道香,令人難忘的是那種情和根。宋代詞人黃庭堅在《四休導士詩序》中寫道:“粗茶淡飯飽即休,補破遮寒暖即休,三平二滿過即休,不貪不妒老即休。”邁入老境,方才體會到,這是當初農家生活的真實寫照。粗茶淡飯容易讓人滿足。記得家鄉有句粗話,說“吃飽穿暖,啥事甭管”。啥叫“三平二滿”呢,就是說生活過得去就行了。不貪不妒是人之向善。現代營養學家研究發現,粗茶淡飯並非是各種粗糧和素食,而應當理解為食物的合理搭配。從這種意義上講,粗茶淡飯是一種落後,一種過去。但它確實養育了一代又一代勤勞善良勤儉持家的農民,而且世上多少達官貴人也是從農村走出來的,真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啊!
就說這粗茶吧。我們那兒農村人平時是不喝茶的。各家各戶一年四季在鍋台上放着“喝的(開水)罐子”。婆娘家做飯,先燒喝的,倒進罐子里晾着隨時好喝。那罐兒是泥燒的,據說可以透氣,裝水不餿。夏天,農人下地,提個小瓦罐,放在地頭,待渴了着,回過頭去,逮住罐子,嘰咕嘰咕幾口,然後嘴一抹,“哈”的一聲,那滋潤勁舒坦勁是無可比擬的。小孩子家玩瘋了,渴了,栽頭栽腦地闖進廚房,搬住喝的罐子,也是那麼著嘰咕嘰咕一陣猛喝,礦泉水絕喝不出那味道。所以農村人不喝茶。偶爾有客人來,去大戶人家要點茶葉來,客人和主家都沒有不好意思的感覺,大家都是這樣的過日子。記得小時候一到夏天,農村人常給開水裡泡一種叫做花杏的葉子,說是能防暑降溫,喝起來也有一種甜絲絲的味道。我們那兒的井水是鹹的,人老幾輩,滿口黃牙。人們不覺“氟害”之苦,自得其樂。距我們村一二里路的南塬就是甜水,熬起苞谷糝來,口感油香油香,我們村人卻說喝着有種寡味。常言道,美不美,泉中水。家鄉的水就是家鄉的泉。如同兒不嫌母醜一樣,家鄉人永不說自家的水不好。不是說水充滿着激情,凝聚着萬物,孕育着生靈,源遠流長嗎?啊,一方水養一方人的個中道理實在是很深奧的。我們家鄉人常年吃着自己的鹹水,卻滿足於那種自自然然清清淡淡的生活以及簡單的方式,形成了一種健康的心態。用現代人的健康意識去說,心態決定健康,我記得我們那兒人很少得病,頭疼腦熱,躺上幾天,抗一抗就過去了。那個時候人的平均壽命短,那是與整個社會的生活環境、生活方式以及醫療水平有關,粗茶淡飯還是養人。
我們家鄉地處關中東北部,有着富庶太平之美稱,但說老實話,自然條件卻不甚好,過的是靠天吃飯的日子。一年秋、麥兩料莊稼,常常是怯收的結果。夏糧以小麥為主,卻有順口溜說,借的吃,打着還,跟上碌碡過個年。秋糧收成更薄,多是糜子、穀子和一些豆類。苞谷是大躍進那陣才有的。所以農人很少吃麥面饃,家家戶戶常年吃的是豆面饃、糜面饃,好點的是黑麥面饃。饃飯饃飯,農村人說,有饃就是飯。吃飯也是吃饃,只是配着喝些稀飯,也是雜糧者居多,比如,豆面沫糊、豌豆面油粉、豇豆沫糊、紅豆稀飯等等。下午飯才吃點麵食,也是以雜糧為主,如攪團、麥飯(菜拌面蒸成的)、大麥面片片等等,偶爾擀頓麵條,也是菜菜合合湯湯水水。干調面那是一種奢侈一種嚮往一種財東家人的生活。( 散文網: )
我們那兒人好像生就的吃粗糧的命。記得小時候誰家婆娘坐月子沒奶,孩子嗷嗷待哺,咋弄?那個時候也沒有代乳粉之類的東西。我們那兒有一種叫麨(chao)的東西,把問題徹底解決了。也不知道大麥、豌豆、黃豆、扁豆甚至糜子穀子這些雜糧有啥特殊營養,麨就是用這些東西做的。取一兩樣,比如大麥,或者大麥和黃豆,炒熟,磨成粉即成。吃的時候,用煎開水一潑,或稀或稠,根據所需。有一種吃法叫柿子拌麨,調得很稠,吃起來爨爨的甜甜的綿綿的,口感很舒服,也很耐飢,大人小孩都喜歡。喂月娃子時,麨調得很稀,一勺一勺喂。我親眼見過,孩子吃麨,嘴不停的吧嗒吧嗒響,看起來好像比吃他媽的奶還香。說來也怪,麨喂大的孩子長得就是結實。我家鄰居的孩子就是用麨喂大的,長得黑胖黑胖,他大抱着在人前誇,說你看我這沒奶的娃,黑蛋么……他於是給孩子起名叫結實,真有意思。小時候,我愛吃麨面沫糊,愛吃糜面饃和豆面饃。有一年,我家為了倒茬,種了二畝糜子。這年秋收,外婆來我家住了幾天。她那烙糜面坨的手藝我至今難忘。我愛吃糜面饃從此改成了愛吃米面坨。那坨味道酥、甜、香,吃了一個想第二個。烙坨的竅道在發麵上,事先將糜子面用煎水湯上,晾涼後用普通的酵面和面,裡頭另加蘇打粉和一些黑糖,發的時間也較長,要等酵面完全起了泡沫,然後才續一點麥面。烙的時候,面要軟,丸成拳頭大的麵糰,兩手一壓即成。文火烙烤,那坨兒黃亮黃亮,外焦里軟,很是好吃。我小時候長得胖墩墩的,像個水缸,人們給我起了個外號叫瓮。這會我回家鄉去,年長的人還說,瓮回來了。所以我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家鄉的粗茶淡飯。
農家過紅白大事的時候講究吃白蛋蛋饃和豆芽菜,其實只是饃蒸得圓點、小點,裡頭也夾雜着黑面和粗糧面,後來有了白玉米面,過事蒸白蛋蛋饃常是麥面和玉米面兩攪,看起來白,吃起來不酥、不爨、不筋。就這,農村人很稀罕的把過事吃飯叫吃湯水,大人常趁此機會給自家小孩夾個白饃回去。我大經常趕集賣菜,有時省兩錢,給我買個白蒸饃回來,所以白蒸饃在我的腦海里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它是那樣的令人神往,成了我們家鄉人祖祖輩輩的盼望。有一回我大竟然給我買回一塊白鍋盔,那更是人們垂涎欲滴的食物了,農村人說,“文魁武魁,不及半塊鍋盔。”我當時不懂得這話的意思,後來感到很心酸。
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而我們那兒的農家婦女卻因“無米”而成為巧婦。那些粗糧讓她們耍盡了手段,長進了本事。小時候我最愛吃母親蒸的豆面饃或者夾合饃(扁豆面中夾雜着小麥面蒸的饃)。一般說來,豆面饃不虛,口感有點柴。我母親不知使了啥手段,她蒸的那豆面饃吃起來特別爨,冷吃時,一塊一塊的掰着往嘴了塞,也沒了豆面饃那種硬邦邦的勁兒,成了綿爨的口味。後來玉米多了,豆類少了,農村人主要吃苞谷饃。那饃看着就是瓷的,吃到嘴裡跟渣一樣,吃多了心口泛酸水。我們那兒農家婦女想了好多辦法吃包穀,有口歌說:“早上黃金龍(包穀面饃),中午鋼絲繩(包穀面餄絡),下午水圍城(包穀面攪團)。有人用發酵的辦法蒸包穀面塔塔(即發糕),吃起來又酥又甜,口感帶點甜綿。後來,我上了師範學校,再沒吃過這些飯食。家鄉人都說我有福。
50多年了,再沒吃過所謂的粗茶淡飯,卻常常想起那一段艱苦的人生。改革開放30多年來,農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告別了人老幾輩吃粗糧的生活。那回回去,和一些年歲大的人談起粗茶淡飯,竟有“麥面饃把人吃的厭厭的了”的感慨。我笑說,“真是拿福燒的來”;有人接著說,“高血壓、冠心病、糖尿病,過去在咱這兒,哪聽過?還是粗米淡飯養人!”其實,那是因為農村人過去因為常吃雜糧而很少吃菜的不良習慣。只有從根本上告別粗茶淡飯,形成現代的生活方式,人們的健康水平會很快提高的。但是我又希望粗茶淡飯不要絕跡,偶爾吃吃也許有益健康呢!
(2013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