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秸垛
鐵凝的中篇小說《麥秸垛》,開頭就是—段對麥秸垛的野性描寫:“當初,那麥秸垛從喧囂的地面勃然而起,挺挺地戳在麥場上。垛頂被黃泥壓勻,顯出柔和的弧線,似—朵碩大的蘑菇;垛檐苫出來,碎麥秸在檐邊耀眼地參差着,彷彿一輪擁戴着它的光環。”
麥秸垛,在老人眼裡,是暮年的踏實依靠,是—個溫暖的後身。隆冬季節,或微溫的秋末春初天氣,有太陽的日子,麥秸垛是老人們最好的去處。向陽的所在,—個凹窩兒,倚着蹲下去,一蹲就是一整天。陽光熱烘烘地曬下來,曬得一張幾十年的老臉紅了、紫了、黑了。一生的慾望已熄滅,眼前的願望就是能安安穩穩地烤最後這把生命之火,就像英國詩人蘭德的小詩《生與死》中寫的:“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是藝術。我雙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他們雖不懂得大自然和藝術,也做好準備了:只待這點溫暖一熄,起身就走。
對於—個家庭來說,麥秸垛就是柴米油鹽四件事之首當其衝的“柴”字。千百年來,北方鄉村的炊煙,幾乎可以肯定,有一半是麥秸垛所化。一家之主,或司廚的女人,在晨暮雨夕去麥秸垛扯草,是很平常的事。碾得扁薄的麥秸子,—把把扯下來,一筐筐搬到家裡,燒粥蒸饃是它,甚至鋪床暖炕也是它,關乎平民百姓的生計大事!
在鄉村長大的孩子,對麥秸垛的印象和大人的全然不同。那是美妙有趣的體驗:麥收上場,碌碡一遍遍軋過麥秸,頭一遍脫粒,第二遍將麥秸軋扁,滑溜溜地方便堆放收藏。一些麥秸垛臨時堆在場上,便成了孩子們的戰場。高地是雙方都要爭奪的,一番激烈的爭奪廝殺,勝負還未分出,麥秸垛已被蹂躪得不成樣子……
如果說孩子們征戰的麥秸垛,是草稿,鐵凝筆下的麥秸垛就是定稿。再膽大包天的孩子,也不敢打定稿的主意。堆成那樣的垛子,是頗費事且頗有技術含量的。總是多人合作,選一處高爽避水的地勢,以麥糠墊出台基,然後一層層堆上麥秸。堆到高處,垛子上就要站人,用草權接住下面人遞上來的麥秸,均勻地鋪好,踩實。最終的垛子可能堆到三四米高。
然後呢,又是修,又是整,粗線條的垛子變得眉清目秀起來。擇日再以麥糠和上黃泥,給麥秸垛厚厚地抹上一層龜背殼。好了,任它風吹日晒雨淋,三四年不動,也不會爛了垛心。
堆好的麥秸垛,人愛,牲口也愛,無論牛馬,見着麥秸垛,得空就想蹭一蹭。牛也蹭,驢也蹭,有時候陳年的小號麥秸垛,就這樣蹭來蹭去,轟然散了架。
現在的鄉村,麥秸垛也不多見了。秸稈還田,再加上生活好轉,大部分農家以燒液化石油氣和電為主,麥秸一下來,要麼還田,要麼賣給下鄉收購的草販子,送到造紙廠化紙漿去。也許有一天,我們想看麥秸垛,只能到影視作品中去尋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