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記:去年我買過一本畫冊,夏達的“遊園驚夢”,裡面關於“阿菁”的畫,美而簡略,我決定把它寫成故事。只是這故事寫得我有些哀愁有些累。一個故人,一把蘭梳,曾經不珍惜,曾經的珍惜,記得也好,最好忘掉。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早晨。 蘭梳翻身起了床,睜大眼睛仔細地看着周圍,依然沒有任何改變。 她渴望睜開眼睛后,可以看到一派完全不同的場景,哪怕是闖進一個男人,或是屋子被盜了也好。不要總是素色的窗帘襯着半開未開的花,一台閨桌,幾支毛筆,梳妝鏡、油燈和幾本書,偶爾可以聽見架上鸚鵡的聲音,不過極輕極輕,似一聲嘆息。 日復一日,她就和丫鬟珠兒住在這裡,外界的一切都和她無關,在這樣的空間里,她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每天都只是今天而已。 蘭梳嘆了一聲,她有一些支離破碎的記憶,卻總下意識地感覺不真實。她記得自己坐在一張大床上,那不是女子精緻繡房內的小床,也不是簡陋破舊的平實人家的床,而是一張帶有些男子豪放氣味的夫妻床。她坐着小聲而絕望地哭泣,一個十分有男子氣概的男人急急地走來,關切地問侯,她哭累了,就倒在男人的懷裡睡覺。男人就這樣抱着她,坐到天明。 蘭梳起來更衣,綠色的印花長裙露出內襯的百褶裙,顏色很素雅,但是她喜歡。蘭梳穿上淺紫色的上衣,領口有幾朵緋綠的鳶尾花蜿蜒地滋生着。大卻不誇張的領擺嵌着珍珠,珍珠下密密地綴着粉黃的流蘇。寬大的袖口露出淺藍的內袖,袖上也有花,不過極淡罷了。 她記得自己是男人的妻子,她記得自己喜歡稱男人“道長”,彷彿是戲謔男人對道教的喜愛,而男人總是寵溺地喚她“阿菁”。 蘭梳對鏡描眉,眉毛不多,是要濃描的。眼神有一絲飄忽,卻不需要再添加什麼了。櫻唇彷彿有些冷,她用淺絳的口紅遮掩蒼白。 記憶里男人介紹她時,總是一本正經地說:“這是內子蘇菁。”蘇菁?阿菁?自己不是蘭梳么?何來蘇菁?珠兒一直喚她“夫人”,不過問珠兒,她也不知道蘭梳的夫君是誰,那聲“夫人”印在珠兒的記憶里,毫無理由地就會那樣叫出來,奇怪的是蘭梳從不驚異。蘭梳想自己許是真嫁過人吧,夫君就是記憶里的男人,只是,只是彼此又離開了。 蘭梳右手上是一對鑲花鐲,拂曉中泛着幽幽的寒光。她拿起一對湖綠的翡翠耳墜,緩緩地戴上,墜頭是一朵野雛菊,整個墜子好重好重,沉甸甸的,牽着她的心也下墜。 蘭梳不知道自己姓什麼,珠兒也不曉得,因為蘇菁,她自稱蘇蘭梳。蘭梳輕輕念着這個名字,只覺滿口余香。 蘭梳望着鏡里的自己,一身華貴又淡雅的裝扮,頭髮傾瀉而下,手插進發里,卻很快地就滑落下來,髮絲迅速地脫離了自己的控制,如同記憶里的幸福,不能一直握在手裡。 蘭梳記得自己和男人十分恩愛,那些記憶似乎被糖水泡過,浸入無邊無際的甜蜜。蘭梳也記得男人曾十分焦急地大吼着,她拚命靠近他,卻越來越遠,她的頭髮飄散開來,淚水隨着髮絲一起飛翔,她漸漸看不見男人,只看見空洞的黑暗,她哭泣着說:“要用一生等你嗎……” 蘭梳開始理頭。她綰起頭髮,分成兩股向兩邊梳去,用鳳凰髮夾夾住,頂端懸着細小的珠絡,和上衣的流蘇相映成趣。後面的高髻尖而圓潤。她拿起五根攢珠簪,兩根插在右邊,三根插在左邊,簪頭的珠子里隱約可見幾朵玉蘭花。 記憶的末尾是男人呆坐在床前,握着自己的手道:“阿菁,是我不該,不該整日忙於公堂之事,不該不珍惜你,不該只留那一點時間給你,不該讓你承受着那樣多的孤獨,可是現在,無論陪你多少個日日夜夜,都沒有用了……”自己靜靜地躺在床上,頭髮上是一把玉蘭花式鑲珠的木梳,一動不動,很是安詳。身旁一個冰冷的聲音響起:老爺,夫人歿了。人死不能復生,還請節哀順變吧。 因為這樣的記憶,蘭梳每次都簪着玉蘭花,即便窗外就有一株繁榮的大紅色的山茶花。還會插着那把玉蘭花式鑲珠的木梳。她望着鏡里的人兒,秀麗素雅,這樣的美人,卻是無人欣賞。 蘭梳想,也許自己生了一場病,然後失憶了,只零散地記着一些,甚至連男人的名字都忘了,而珠兒從小伏侍自己,為自己的病整日操心,勞累過度也失憶了,只記得喊我“夫人”了。 也……只有這樣的解釋了吧,蘭梳想。 帘子被卷開,珠兒稚氣的聲音響起:“夫人,夫人。” “唔?”蘭梳依然坐在鏡前不動。 “夫人,外頭有位道長求見。” 鸚鵡輕輕地“咕”了一聲。 “道長?珠兒越大越不知禮了,我一個獨居婦人,怎好出去見一道長!” “珠兒不敢,只是那道人說有要緊事,不敢耽擱,珠兒才斗膽進來回傳的。” 蘭梳斂眉想:道長?自己不是戲謔地稱記憶里的男人為道長么? “罷了,帶他去前廳吧,我就來。” “是,夫人。”珠兒放下帘子,出去了。 蘭梳慢慢踱到前廳,看到的只是道長的背影,不過,像極了一個人。 道長似乎察覺到了蘭梳的到來,緩緩轉過身來。蘭梳忙垂首道:“妾名蘇菁,怠慢了道長,敬請包涵。” 蘇菁?自己居然會脫口而出這個名字?為什麼當著這個道長的面自己會這樣的……魂不守舍? 說完話蘭梳抬起頭,卻差些跌倒,道長……不,是記憶里的男人,她的相公…… 見男人不語,蘭梳的扇子不自覺地抵在下巴上,輕聲道:“這位道長好生面熟,我們可曾見過?”蘭梳不知為什麼開始慌亂,汗也流了下來,如同晶瑩的珍珠掛在她完美無缺的臉上。 男人盯着蘭梳,微微閉了目,道:“不敢叨擾。貧道這次來,只為取回內人一日常物件。” 內人?他的內人不應該是我么?蘭梳疑惑着,不知該如何回答,只盯着男人看——他比記憶里的男人清瘦了些,但記憶里男人不過是痴心道教,從不曾自稱“貧道”。 這樣良久,蘭梳輕啟朱唇:“道長說笑了,我與尊夫人素昧平生,怎會有尊夫人的物件。敢問……道長所取何物?” 男人抬起頭來看着蘭梳,珠兒已將紗窗推開,窗外的柳條輕舞,柳葉輕飄,一片綠色在風的推動下時淡時濃,看不分明。也有些柳絮飛進,在院里隨意地流連着。 男人伸出修長而白皙的手,輕聲道:“已經夠了,給我吧。” 蘭梳的記憶彷彿被男人點醒,一下子無比的清晰起來,身子不覺往後一沉,一支花瓶傾倒碎裂,瓷片很好聽地跳起又落下。 蘭梳無力地倚在石階上,捂着臉哭泣:原來,原來如此……原來這漫長的思念和那些甜蜜的回憶都是真的,只是當他站在眼前的時候,才發現,卻和我無關…… 蘭梳的頭髮順着風飄舞,如同記憶里的那一次。頭上所有的頭飾全部散落,只有那把木梳依然插着。 蘭梳慘白的笑容浮現在秀髮裡面:我早該明白的,什麼蘭梳珠兒,不過是那把玉蘭花式鑲珠的木梳罷了,我一直在替阿菁等他、思念他。蘭梳蒼白地笑了笑,我根本不是蘇菁,那些記憶是真實的,可我卻不是記憶里的女人。這大千世界,居然真有梳子精,而且,居然就是我…… 道長走過來,從蘭梳的頭上輕輕拿下了玉蘭木梳,梳子漸漸地遠了起來,蘭梳漸漸地變軟變輕柔。 端着茶走來的珠兒看見蘭梳無力的樣子,大叫一聲,手裡的托盤掉下來,發出清脆而悠揚的響聲。 珠兒一對清澈得如同珍珠的眼睛慢慢暗淡。 道長撇下堂里的二人,自顧坐在柳絮拂身的院落里,盯着那把木梳,良久閉目道:“物猶多情,人已無蹤,阿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