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也好!我冷冷地想,這本是不受歡迎的孩子。如果不是我期待已久的報復,而且還可以光明正大地避開明的騷擾,我早在它還沒成形的時候就已把它做掉了。 明應該早看出我的企圖了吧,否則不會苦苦哀求我生下孩子,甚至還說我替他生下孩子后,就會放我走,去尋找自己的幸福。 哼,我的幸福?我哪裡來的幸福,我是個充滿仇恨、極度自私到連自己的親生孩子都不想要的女人,這樣的我怎麼會有幸福?又有什麼樣的幸福是我想要的?我想翻個身,碩大的肚子卻讓我行動不便,我暗暗咒罵著,用手扶着床頭的小几緩緩轉過身側卧下來。 有人說,女人只有在極愛一個男人的情況下,才會甘心為他生孩子,卻不知道女人也可以在深恨一個人的時候,替他生下孩子,做為折磨他的工具。 暗夜,明又用他的大手撫上我高高隆起的肚皮,充滿柔情、充滿父愛,我皺着眉頭忍受,但最後終於耐不住佯裝翻身避開他。明在身後嘆口氣沉默了。 白天我去醫院檢查過了,我沒有告訴醫生胎兒已好久不動彈了,醫生在例行的B超、聽診后竟然也也什麼都沒發現,然後我不動聲色地看着醫生在那張檢查單上寫上胎兒正常。 走出醫院我開始有一種報復的快感,死了吧,都死了吧,我連孩子都不留給你。 醫院花園裡幽靜的小道上,一片白光在長凳上閃爍,我越過的時候,漠然地低頭看了一眼,竟然是一個小小的嬰兒,閉着眼晴在睡覺。轉過頭我準備走開了,我本不是愛管閑事的人,而且生死由命,誰也不能替天做主。但是在我回過頭的一瞬,嬰兒突然睜開眼,一雙黑亮的眼睛正好對上我的視線,我心裡一震,多熟悉的眼神。 他靜靜地看着我,我也專註地看着他,他笑了,甜美得近乎於神秘。我不由自主抱起他,撩開他身上的單子,想仔細檢查一下。嬰兒很輕,羽毛一般沒有分量。 如我所想,這是個男嬰,光溜溜的身上,皮膚滑嫩,我輕輕地摸上去,感受着一種原始的母愛。 然而我漸漸感到手的觸感不對勁了,低頭望去,只見隨着我手的移動,男嬰鼓鼓地肚皮上,竟然顯出一張人的面孔。我驚叫着,拚命想縮回手,但是手卻象被膠住了一樣,與他的皮膚分離不開。男嬰發出得意地怪笑聲,吱吱地一聲聲刺進我的耳膜,在我手的觸摸下,他肚子上的面孔已經全部呈現出來了,竟然也是一個嬰兒的臉,在用一種悲傷的眼神看着我。我更加驚呆了,那同樣是我熟悉的眼神,然而已快暈過去的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這是屬於誰的眼神了。 男嬰愈發得意,揮舞着四肢,表情恐怖而怨恨,竟用成年男子的聲音喊道:看你做的好事! 我用盡全力揮動胳膊,終於把男嬰甩到地上,然後撥腿就跑。男嬰發出老鼠一樣的尖叫,凌厲而悠長,猛地又躥到我的身上。我拚命地要掙脫他,他卻緊緊扣在我的肚子上,任我拍打拉扯,牢固地如天生一般,我無助地大哭起來。 怎麼了?小菲醒醒!明按住在床上大汗漓淋、不停扭動的我,焦急地喚着我的名字。 我一時不知在哪裡,看着周圍熟悉的傢具,才明白剛才是個惡夢,喝了一杯明遞上來的水,又躺回床上,緩緩平靜下來,卻再也睡不着了。 方才夢中的境界還清晰得象在眼前,那個男嬰獰笑着的臉,還有他肚子上那張無奈的臉,二個同樣熟悉的眼神,交替地在我腦海中出現。 明體貼地擰小了床檯燈的亮度,又伸過臉來小心翼翼地查看我是否睡著了,我瞪大眼睛面無表情地直視他的眼睛,他顯然被嚇了一跳,尷尬地笑笑,為我抻抻被角,轉身躺下了。 明的眼神帶着默許與寬容,默默地縱容我的一切。對了,開始那個男嬰如此吸引我,就是因為眼神中那抹聽天由命的熟悉,明明就是明的翻版啊。那他肚子上的臉呢?我想得頭疼,針扎一樣的疼讓我冒出冷汗,我曾對針扎都失去了痛感的,而現在這種疼痛卻讓我無法忍受。 那時我也是這樣躺在床上,不聽不想不看,心隨着倫的逝去而逝去,心裡的痛蓋過世上的任何疼痛,思維停止了工作,連針頭扎進肌肉的本能反應也不會再在身上體現了。所有人都認為我的生命終止了鮮活的成份,不可能再活下去了。只有明堅持不懈,不讓醫生停止搶救,時刻陪在我的身邊呼喚我的名字,而我竟然挺過來了,只是從此我失去了笑的功能,變成了冷血的女人。我知道自己活下來的力量只有一個,就是報復。 報復的對象就是把我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明。 那天如果不是他硬拉着倫出門,倫不會離開我們即將成為新房的小屋,也不會從此再也不能回到我的身邊;如果不是明要去的那個地方偏僻冷清,倫不會把車開得飛快,也不會在轉彎的時候迎頭撞上對面的汽車,可憐對面那輛汽車的司機-一個年輕的女孩,可能剛約會回來,身邊還放着一束漂亮的鮮花,就帶着對未來的憧憬撤手西去。而明,這個事故直接導致者,竟然在這場兩車毀、兩人亡的車禍中毫髮無損,泰然地站在我的面前,鼓勵我勇敢地活下去。 是的,我活下去了,而且在失去了最愛的倫后,毅然嫁給了明,不顧親朋好友驚愕地不解,不睬明欣喜若狂的激動,我嫁給了我最恨的人。 現在我要生下仇人的孩子了。 腹中開始絞痛,我咬着被角不出聲,就這樣悶死他吧! 冷汗不停地落在枕巾上,殷濕了一大片,我無聲地扭動身體,下體開始流出混濁的液體,不要弄髒床單,我掙扎着起身去衛生間。明已快速爬起來,鎮定地扶我穿衣服,拎起早已準備好的住院用具,拖着我上車去醫院。 我咬着牙不肯叫出聲,明也咬着牙,卻穩穩地開車。醫生簡單地查看一下,就叫護士開始準備手術。 明憐愛地看着我痛得變形的臉,眼中寫滿了內疚與敬愛,輕撫着我被冷汗浸透的頭髮,喃喃地叫我堅強,而他自己已紅了眼圈。 我清醒地看着護士把我推進手術室,平靜地等着麻醉師把粗大的針管推進我的脊椎,冷冷地聽着醫生說還是開刀吧,直到那個鮮紅的小東西被取出來時,周圍一片驚叫聲響起,才讓我感到這一切並不是與我無關。醫生皺着眉頭把那個肉團重重地放在盤子里,我撐着扭頭去看那嬰兒為什麼不哭,難道他與我一樣堅強,驟然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也不會感到畏懼? 可是托盤裡的是什麼怪物啊,我好奇地看。氣若遊絲、奄奄一息的一個小小嬰孩,竟然從肚子上鼓起一個大包,隱約地露出另一張五官可辯的面孔,我沙啞着笑了。 醫生問我是不是按時來做體檢,我點頭,醫生又問什麼時候發現異常的,我無語,醫生不滿地瞪着我,如果你早點對醫生說實話,這種情況是可避免的,明狠狠地盯着我,我又笑了。 醫生說你為什麼要自已吃藥打胎,我鄂然。醫生說上次打胎沒有打幹凈,又沒得到及時的處理。我更加糊塗了,我沒有打過胎啊? 醫生以為我當著明的面不敢承認以前打過胎,加重了語氣,有不少年輕女孩怕被別人知道懷孕,又不敢去大醫院診治,就私自墜胎,結果很可能落下病根。 我真的沒有,以前是懷過一次,但是自然流產。 我辯解着,卻迷惘起來。在倫死前不久,我確實懷了孩子,為了讓我們的愛情結晶幸福合法的降生,我和倫一直在抓緊時間辦婚事。但是可能是勞累過度,孩子自然流產了,當時我很傷心,倫安慰我說,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我們還會有小孩的。難道說那次不是意外,而是有人給我服下了墜胎葯? 可是他為什麼這麼做,我的頭又疼起來。醫生無奈地站起身,明護送醫生出病房,臨出門時看了我一眼,眼神痛苦而怨恨。 倫也在憂怨地看我,伸出滿是鮮血的手,乞求我的原諒。我原諒你什麼呀,倫?我糊塗,我不想思考。倫緩緩地搖頭,身影漸漸淡了。不要走啊!倫!我叫,驚醒在病房。 心口很疼,重似千斤壓在那裡,好象要疼過腹上的刀口,第一次醒來身邊沒有明,我焦慮地抓向胸口,卻摸到一封信,是明寫給我的。 他在信中說,他知道我一直在恨他,他娶我不是因為同情我,更不是在贖罪,如果要說誰有罪,那個人也應該是倫。 倫愛上另外一個女孩,在準備與我提出分手時,我卻喜滋滋地告訴他懷了孕,倫有苦難言,無奈地接受事實,痛苦地與那個女孩分開,開始籌辦我們的婚事。而那個女孩沒有說任何怨言,只是偷偷塞給他一包打胎葯。在愛情與責任的二選一中,倫終於放棄了責任,把葯倒進我的水杯,導致了那次的流產,也暗藏了這次的禍患。 然而惡有惡報,時隔不久,為了避免我的懷疑,倫求明打電話約他出來,去和那個女孩子約會。然而在偷情的歡愉下,他們忘了一切,車被迎面的汽車撞了,兩人當場死亡,而當時明因為在約定的地點等他們回來,所以毫髮無傷。 明替倫隱藏了這件事,自覺對不起我,又被我對感情的執着而感動,嘆息上天對我的不公而發誓要讓我得到真正的幸福,盡心盡責地照顧起我,後來又娶了我。 而被事實蒙住雙眼的我,卻由着想像胡亂猜測,把他當成了仇人,一門心思去報復他。 現在事情搞到這個地步,他很傷心,付出這麼多的心血,卻無力改變什麼,他要給自己留一個空間,去考慮以後的路。 明的信簡明扼要,我卻看了一天一夜,才終於看懂信的內容。明一直沒有回來,他留給自己的空間離我很遠,遠到我無法去尋找,但我真的有話想對他講,我要他寬恕我的惡毒,我要乞求他的原諒,在共同生活的日子裡,我已經不能沒有他的陪伴,但他卻不再給我這個機會,他倦怠得已不想再聽到我的呼喚。於是我只能讓悔恨把自己千刀萬剮,讓自己淹沒在淚水的世界里。 我的思緒在暗夜裡燃燒,突然聽到有小孩咯咯笑的聲音,這麼晚怎麼會有小孩子在醫院裡瞎跑的?我慢慢蹭到窗檯下,推開窗戶,樓下是醫院的花園,然而黑乎乎地什麼也看不見。但是聲音明明響在耳際,我又探出身子去看,天一下就亮了起來,原來是兩個小男孩趴在長凳上正玩得開心,小小的臉上滿是汗水,我痴痴地看着,沉浸在他們的快樂中。一個男孩突然抬頭指着我的窗子叫:媽媽,媽媽下來喲,另一人小男孩也跟着喊媽媽。 我恍惚起來,真的好象是我的孩子,熟悉的眉眼,親切的揮手叫着媽媽的童稚聲音。等着我,我的孩子!我回復着,急於擁抱我的寶貝們,微笑着縱身躍下。 黑暗中,一片白蝶飄落地上,瞬間綠地開滿紅色的花。 中文幽默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