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換好半舊的乾淨整潔的衣衫，柔順的華髮上還殘留着沐浴后新鮮的濕意。他凈手，焚了一束香，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
月亮落了，在晨曦的嘆息之中。
月光也落了，一點一點落在他微捲曲的發梢；一塊一塊鋪在他的袍子的袂角；也一抹一抹、穩穩噹噹的落在他黑曜石般的眼睛里。
他笑了，恬然安靜的第一縷晨光吻上他的唇角。他閉上了眼，在沒有醒來。
在閉上眼的那一瞬間，他又想起了什麼呢？
是當年在玉真公主的宴席上那一曲遺韻千年的風華？是他唯一娶過的、溫婉明媚的少女？是留給後人百般猜測卻不解其味的一葉芭蕉？還是從太原的地脈中溢出的滋潤他一生的佛性呢……
那是些許年前的事了。
春山，夜。
桂花落了，他閉上眼睛。其實他不閉眼，也能聽見花落的聲音——很輕，像星星在眨眼睛；但也很明澈，簌簌的餘聲在他的心底暈開，靈如琵琶的泛音。
春山空了，有多空呢？他嘴角仍是掛着淡然的微笑，無需細想。他看見，不，他感應到了，清冷的月光從樹葉間落下來；他聽見，不，他觸摸到了，鳥兒清越的聲音從月光落下的地方飛躍，躍過靜立的山川，在石頭與石頭之間來回激蕩，驚落在水澗中。
春澗清了，似是被鳥的蹤跡盪開了漣漪，一波一波、一圈一圈，溫柔如花開一般，輕微的顫動從山脈底下蔓延開。最遠的一波去了哪裡呢？他側了側頭，輕笑，於是那一波鳥與水的靈魂也穿過了他，去到彼岸了吧？
彼岸又在哪裡？他沿着重新平靜下來的水流輕緩上行。他的腳步像水一樣潺潺的，不知道這聲音傳去了何方？
他這樣慢慢走，月亮落了，又從那一頭爬起來；太陽爬起來，又從那一頭落下去。而他一直慢慢的，像是怕驚擾了正在嗅花的蝶；怕驚亂了正在移動的星辰；怕驚動了正在酣眠的塵世。這抹笑一直掛在他嘴邊，輕輕的、淺淺的，和着梵音共鳴。
他突然停下了。他微側身回首，涓細的流水從他身後一步的石下溢出。水窮之處，是結束，也是開始。
月亮落了，在晨曦的嘆息之中。
月光也落了，一點一點落在他微捲曲的發梢；一塊一塊鋪在他的袍子的袂角；也一抹一抹、穩穩噹噹的落在他黑曜石般的眼睛里。
累了嗎？厭倦張九齡罷相後日愈渾濁的殿堂？悟了嗎？超脫於凝碧池頭繁雜的管弦？明凈了嗎？那一顆在喧鬧的紅塵中踽踽苦行的心？
春天的花謝了？
那便讓她謝吧。他淡淡的說。
你想要留下來嗎？
那便隨你的意吧。他淺淺的笑。
他坐下來，在這一方山水之中，在這一刻雲起之時。
洛陽的女兒早已行過，南國紅豆仍擷相思。
他笑了，恬然安靜的第一縷晨光吻上他的唇角。他對着這滿目青山會心一笑；對着這漫天錦雲會心一笑；他對着這搖動的蓮花、驚醒的竹林會心一笑。
誰謂知音稀呢？
六年級:亦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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