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到達A城的第一天起,我就明白自己不喜歡這裡。只不過我心裡明白這個在地圖上和現實中一樣毫不起眼的地方,就是我旅程的終點站。 我曾經在不知道在哪裡荒廢了我的一把青春的時候就被匆忙推到工作崗位上,我以為這段青春自己還沒有揮霍掉,結果是工作將我輕易排斥了,在多次錯誤之後,高管將我這個幸運地得到職位而不知道珍惜的傻小子痛惜地訓斥一番后就決定將我遠調A城——我反而要感謝他。是,我不喜歡這樣的結果,我可以當即遞辭呈拂袖而去,等待我的將是親眼看着無數和我同齡的大學畢業生為爭這個位置而頭破血流,我根本就沒有“拂袖而去”還能“傲然挺立”的資本。所以我屈服了,我知道高管在將我“發配邊疆”后將會舒心一笑,他還來得及將自己的眼鏡擦得再亮一點表明自己心裡的確是卸下了一塊大石頭。而我不得不遠行,就是為了重新為A城而打拚。 我是公司派出的第一批人員,所以去A城的不僅僅是我,還有其他一些公司同事,只不過像我那麼年輕的——沒有。不僅僅是我們公司,還有全國各地派來的“精英”,國家號召的結果,就是那些高層人員誠惶誠恐地“奉行”,而由我們這些命運不濟的人“貫徹”。A城也曾經輝煌過,但是過了那個時間段,它就迅速銷聲匿跡了,速度之快成功地讓所有人遺忘了這裡。所以這裡只有曾經建築留下過的痕迹,沒有高樓大廈拔地而起的萌芽。而現在如果不是因為突然發現A城還有一處礦產,它也不會敞開懷抱迎我們進來。當然,我們的目的不是開礦,我們是負責重新建設、規劃這座“充滿無限希望的城市”,企圖在它廢舊的軀體上再挖開一個空洞尋找新鮮血液——不,不是“尋找”,而是“注入”,所以我們來了。而大家都心知肚明,A城將成為我們心臟上的一個瘤子,隨着心臟的搏動而歡樂地跳躍,成了扼制我們的命脈。 在我的眼中,A城是廢掉的。 A城也有常住人口,可是這些人原來是農民。在A城建造的時候,他們失去了大部分土地,成為了城市人。但是現在,他們只靠這個即將傾圮的小城和不多的土地度日,他們的性格里一半保留了城市人的虛榮,一半含有農民失去土地之後的茫然。在我們剛到A城的時候,這座城市小得連紅綠燈都沒有,因為基本上沒有車,沒有賣車的地方。那些戶籍上打着“城市”的人認為自己已經和這些不高的樓房混成一體,但是他們攥着錢仍然不願意送孩子去上學,他們不需要學一堆數學物理來當超市銷售員或者工廠工人。不需要銀行,不存在房地產公司,沒有股票沒有基金,工廠的活全是老一輩人傳下來的技術,想學就學,不需要書本。A城的人,就是這樣廢掉的。 除了人,A城只有虛榮。城市不會需要這種虛無的東西,但是人需要。但是A城的人尚且沒有我們這些外面的人在這方面懂得多——你看,我在A城呆久了,就已經說我是“外面的人”了——從小就被灌輸了“不能輸”的信念,在學習上一分之差就代表着自己的名次、面子即將下降一個檔次,而父母則無法在這個不能管轄的檯面上誇耀,他們咬着牙不甘心地奉承別人家的孩子,回到家就只能把怨氣向骨肉傾瀉而出。他們的不甘、不服氣,想要讓自己的孩子一鳴驚人鶴立群雄,除了疼愛,就只有空剩下的虛榮。在我考上大學的那天父母激動地向四周鄰居宣傳我的考上大學的事實,我親眼目睹了事實變喜訊的過程,最後我變成了一面飄揚的紅旗飄在表兄弟姐妹的心中成了榜樣,成了親戚朋友炫耀的資本,那我呢?現在我在這個A城裡,和當初成為驕傲的我是同一個人,只不過我知道父母再也不會炫耀起來了。想到這裡,我覺得“A城”這個瘤子又在心臟上歡快地扭動了一下身軀。 在這裡我是工程師,看起來是很獨當一面,或許你會說,你現在有大把的機會,你可以藉著A城復活的機會建立偉業——是,我可以。我從小就看了太多人成功的例子,電視上的,報紙上的,書上的,網上的,聽過耳口相傳近在身邊的,也聽過漂洋過海遠在天邊的——是,我也聽說過。我無數次在心裡默念明天我要如何如何,我多懷念我考上大學的那個夏天啊,我多期待能在明天或者無數的明天後迎來我第二次“夏天”,但是第二天我面對A城的工地時總感覺那種懷念、那種期待也廢掉了。現在我手裡抓住的只有空氣,我不知道如何將這把空氣合理運用,我整個人都慢慢被A城侵蝕,變得麻木不仁。成功希望和未來,漸漸變成了“最不能和我放在一起”的詞彙——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所以在我眼中,A城早就廢掉了。 時間久了,我發現這種麻木不仁已經可以被我用“淡定”來粉飾了,父母不止一次打電話要我做出業績好爭取回到城市,我也滿口應承語氣真誠。我發現千篇一律的語言我們可以心照不宣地重複很久。但是我明白謀事在人,成事卻在天。有時候我會想,我在這裡的努力究竟能換的來是什麼——答案是多麼的顯而易見,就是那些高管拿着成果來炫耀——他們是“外面的人”,他們的虛榮是後天培養在身體里隨時膨脹起來的。而我們這些人呢?我們呢?我父母也是“外面的人”,他們的虛榮呢?他們又能拿什麼來保障?回家過年的時候,別人的孩子是年薪加身,聽說得了領導表揚有望升職,可我呢? 後來有一次我和一個中年同事一起籌劃一個項目,臨近尾聲的時候他突然感慨一句,“等我們把這裡建設好了,住在這裡的人是誰?”我沒有說話,只是覺得眼睛刺痛了一下。他突然笑了笑,我覺得他的笑聲里有很多含義,但是沒有任何一個音節在代表“不甘心”,緊接着他說,“我兒子今年都八歲了,特皮,我已經快一年沒見他了。我夜裡有時候做夢夢見他闖禍,我氣得想揍他,結果夢着夢着我就醒了,胳臂還抬起來但是屋裡沒有別人。我開燈后看看窗外,隔了一條街就是我們的建築工地。”他笑着指了指遠處的挖掘機,之後什麼都沒有再說。我想他這些話說給誰都一樣,而我只是湊巧做了他的聽眾,也許有些話憋了太久說不出口也對身體有害吧。我知道為什麼這些話他不告訴老婆孩子,因為等待他的可能不是娓娓道來的安慰之情,而是為他的不爭氣而憤怒——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用不爭氣這個詞——也許只有我們這些在A城裡的異鄉人才會體會到這種感覺吧。 這就是A城,這就是A城。我心裡的不甘憤怒痛苦絕望它都能一併承受,而且在適當的時候,還給我。 後來的那一年我也說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總之那一切就好像我那些亂七八糟的青春一樣,稀里糊塗的就度過了,而我再也沒辦法在任何一張紙上寫下我年少時喜歡的歪詩和現在常有的失望。直到有一天我走在街上突然發現A城就那麼樹立起來了,帶着它的虛榮帶着我們的鮮血,它已經成為了一個城市而不是活在稱呼中。我曾經夢想的場景一旦出現,就代表着夢已經醒了。我有種徹骨的冷,因為A城現在未必是認識我的。 A城的進步終於吸引了一些真正敢闖敢拼的人——是的,終於等來了。但是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到來的第二批人把我們推到了一個高的階層,我突然不再站在工地上而是坐在辦公室里,而這辦公大樓曾是我們辛勤規劃日夜督造的結果,我用的還是我可憐的大學知識和後來的實戰經驗,我還是那個我,但是事實告訴我我遇上了“柳暗花明又一村”。A城還給我了一個讓我無言以表的結果,我都差點忘了我曾經認為它是廢掉的。曾經的A城在我的心裡就是那個殘次品,或許不是因為A城,而是因為我本人是廢掉的。 爸媽也自然知道A城的進步,電視比我先一步用動聽的語言宣揚了我的業績。這是我的第二個“夏天”,可我一點也不想承認它。但是爸媽,他們終於可以挺直腰桿做人,終於可以揚眉吐氣,終於可以證明自己的兒子不是只會學習的獃子——我想最後一點他們錯了,深深地錯了。我知道十幾年的學習生涯已經給我打上了一道不可磨滅的烙印,直到今天它仍然折磨我——他們比上次還要驕傲,因為他們的兒子做了開創者,而不是默默無聞的小角色。那些不知名的親戚打電話向我祝賀時,我和我冰冷的手機一齊在心裡問:“當我剛來這裡的時候,你們在幹什麼?”,他們不知道。正好比從前爸媽向別人炫耀我的好成績時,他們不知道當時我正在為一道難題而深感絕望。我從小就這樣成長,成長成一個廢人——在別人眼中不是這樣,在別人眼中不是這樣——我要和別人做對比,我要當榜樣,而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未來會在哪個地方等着我。我不知道為什麼總記得因為一道題目不會做而覺得自己無用的事情,大概因為次數太多,我已經沒有辦法再細細分辨了。因為我當初最大的難題,就是我將如何處理我的未來,難不成我要在A城睡一輩子?誰知道? 我忘了說那個中年同事,他沒有堅持到最後,在A城還沒有成功的時候就離開了這個牢籠。其實我能猜出個一二,不是因為他膽怯,不是因為他意志不堅強,也不是因為他身體緣故,是他內心一直有個問題在問他——問他自己,是不是一個成功的父親,是不是一個成功的丈夫。他不知道這個題該從哪個方面回答,所以他只好離開這裡。而我已經不敢再問我自己,我問的已經夠多了。但是我理解他,我明白他,而我不離開A城的原因,僅僅是我不想灰頭土臉的回去,我也是在做無用的抵抗——沒有人知道。他們說我是難得一見的青年——他們不知道。所以他走的那天只有我一個人為他送行,他來的時候拿了多少東西,走的時候基本上沒有變化。我替他整理行李的時候,他沖我慘然一笑,我還是什麼都沒有說。他走了很長的路才能離開A城,搭上大客車,而就在他離開后的兩個月,鐵路線就全部建好,開通了。那個時候他一定到家了,他的兒子或許已經淡忘了他這個父親,他的妻子說不定早就準備了一份離婚協議書要遞給他,而他所作的,除了按規矩辦事還剩下什麼?而當他一個人——或者一家三口看到A城的消息新聞時,他又能做什麼?所以,我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沒有留給他手機號碼。 我沒有想到,媽會主動要求來看我,是啊,我剛到A城的時候,她沒來;我軟弱絕望的時候,她沒來;而當我出息的時候,她才姍姍來遲。我沒有任何責備她的意思,其實我明白,她不是不願意來,而是不能來。當我困在A城裡的時候,她從外地歷盡困難趕過來又能幫助我什麼?所以她沒來。我總是說我理解別人,其實我最不了解的就是我自己,因為我一直在騙我自己啊。所以這次,我在電話這頭答應了。其實我就是不答應她也會找到我,自己的親兒子,兩年不見,怎麼會不想呢? 所以她最終還是來了。那天我特意告假一天,我說要陪她看看A城。但是話剛說完,我就有點發愣——A城有什麼好看的?有什麼可說的?——沒有。這才幾年啊,A城只能靠着原來的氣候和現在的重組成為一個中等城市,只是“進步”,它不是繁華的大都市。它剛開始窮苦得沒有任何特色,而我們沒有辦法為它加上美好的借口。但是我還是陪她走了不少路,最後我決定坐壞A城一圈的公交車,只要兩塊錢,我就能把A城的一切展給你看。而我們當初扔下去的何止兩塊錢。我很少有這樣的機會不帶有色眼鏡去看A城,不用琢磨哪棟樓該拆,哪幢樓該移,我給媽一一解說,用我最興奮的語氣。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所指向的樓房,在我心目中是殘破的,無論它們外表如何光鮮,在我看來它們是破的,是廢的,是沒有建築好等着工人苦幹的。我心裡缺了什麼——我想大概是A城這顆瘤子,它什麼時候脫離了我本身,我不清楚。但是的確,我看那些已經不是A城了。 我就這樣等來了終點站,我和媽在新區附近下車,前方的光鮮亮麗還依稀在目,它們在不遠處花枝招展地笑着。可是這裡只剩下向下挖的地基和階梯,附近是無數幢準備拔地而起的大樓,鋼筋和水泥蒼白得沒有任何色彩,但這已經足夠了,值得媽驚訝了。於是在她的不斷感嘆聲中,我就這樣清楚地聽到了自己流淚的聲音。 小記:無論怎麼說,我還是比較愛這篇的- - 因為這個結尾是我的一個夢,夢裡就是這樣的沒有建完還剩一半的建築,還有很多階梯,帶我和我媽的地鐵到這裡就是終點站,只不過這個夢最詭異的是:地鐵沒有回程,也就是說,到這就回不去了(……)而我沒把它寫成個詭異故事,完全是我內心純良啊!(相信我啊!)自從《葬禮》開始,我就喜歡用男性視角(……)感覺用起來很順手,很順手……而不是因為我下輩子想當男的!但是也自從《葬禮》開始,小荷的很多孩子都說看不懂……我也沒辦法。所以這篇《廢城》,我也沒指望很多人說“非常好!”這樣的話,但是我的確很喜歡這篇(這不算青春小說了吧?不算了吧?)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