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唯一一次真正見過死亡的事件,是太姥姥的去世。那時候的我天真而未諳世事,就連死亡,也不過只是老師教過的一個詞語而已。
太姥姥的面容慈祥,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我剛會走路的時候,她經常樂呵呵的誇我,因為當大人在太姥姥面前問媽媽好還是爸爸好時,我一定說太姥姥最好。可是太姥姥怎麼個好法我根本不清楚也不明白,不過隨口敷衍。印象深刻的是每當我在大人午休時,獨自坐在灰地毯上看書的時候,總會聽到拖拖沓沓的走路聲,瑣碎而緩慢,我不耐煩地抬頭看是誰來打擾我看書,然後就會看見太姥姥捧着熱氣蒸騰的香茶,倚在門邊,靜靜地看着我,也不說話。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們大眼對小眼,只不過我眼裡寫的是不明所以,而太姥姥眼裡寫的是滿滿的擔心,這樣的午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甚至以為我一生的午後都會聽着踢踏踢踏的走步聲看書。
然而在我上小學四年級時,太姥姥重病卧床了。大人們天天在太姥姥的小屋裡忙進忙出,端水端飯,端尿端屎。因為忙碌的學業,我只去看過太姥姥幾次,太姥姥本來就瘦,重病之後更加的瘦骨嶙峋,就是這樣她還是笑呵呵的誇我,鼓勵我,心心真懂事,要好好學習,太姥姥看着你考大學。太姥姥的面色蠟黃,說話都已困難,斷斷續續難成短句。我一直覺得太姥姥肯定會活很久很久,永遠不會離開我,我開心地、充滿嚮往地答應了,根本看不見她已是強弩之末。所以根本想不到會有一個周末的早晨,媽媽會急慌慌的叫醒還在睡懶覺的我,告訴我,太姥姥去了。
直到在火葬場,要舉行遺體火化時,我看着太姥姥安詳蒼白的沉靜面容時,我才慢半拍的反應過來,當太姥姥進了那個金屬門后,我就再也看不到她了;再也沒有人笑呵呵的誇我乖了;再也沒有午後踢踏踢踏的走步聲了。我陷入了一種未知的惶恐中,彷彿一個詭異的謎題,就要揭開謎底。我隱約感覺到了殘酷的真相,但我下意識的逃避着,盡最大努力從它身邊逃開。死亡,這是一個多麼殘酷詭異的字眼。
後來從火葬場回來,我一個人,站在太姥姥的牌位前,手足無措。怔怔的看了牌位半天,最後只得拜了三拜。在我結束第三拜的時候,我那麼清晰的感覺到了太姥姥的那瘦弱溫暖的手,輕輕地拍了拍我的右肩膀。我整個人僵在那裡,心底慢慢有一簇火焰開始肆意燃燒,散發出奇迹的味道——太姥姥,還在!可當我回過頭看向右肩膀後方,只有一片虛無的空氣。
那一刻才明白我真的失去她了。
再沒有人中午準時踏着緩慢的腳步聲來看我了,再沒有人穿過那杯香氣繚繞的茶靜靜的看着我了,再沒有人說“心心有出息,太姥姥要看着你考大學。”了,再也沒有,再也沒有了……
我全身的力氣彷彿頃刻間被抽空,腿一軟,我跌跪在地上,開始聲嘶力竭的放聲大哭。媽媽慌忙跑進來看我怎麼了,聽我抽泣着說完了怎麼回事後,連聲安慰我說一切都過去了。然後鼓勵我堅強起來,人有興亡事,死者已逝,生者更要連帶上死者的份兒,更加堅強的活下去。
我抹乾眼淚,依偎在媽媽懷裡,等抽噎平靜下來。我還是不願意相信那是假的,儘管太姥姥真的已經走了。可那樣真實的觸感,那樣溫暖的手,怎麼都不可能只是個夢而已。媽媽說我出現幻覺了,緩一緩就好了。
於是我帶着對老人的留戀,對死亡的不解,進入了初中,其間學習跟不上、心愛的小狗老去、不知道怎麼處理人際關係等等發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可是我總歸堅持了下來,因為太姥姥說君子言而有信,因為太姥姥說要看着懂事的我考大學。
因為我相信,您能看見我考上大學。我如約好好生活,連帶上您的遺憾,去充實盡興的感受陽光與風雨,因為我相信,您會一直陪在我身邊。
在死亡那邊,是您用不朽的記憶陪伴我走過陰霾——這個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