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勞燕
苦夏
勞燕
上海文新傳媒
2012.07.05
苦瓜，以味得名。苦字不好聽，粵人就喚作涼瓜，苦瓜外形有瘤狀凸起，故又稱癩瓜，瓜面起皺紋，似荔枝，遂又稱錦荔枝。苦瓜的成熟瓜瓤鮮紅色，味甜，故又稱紅姑娘、紅羊。還有不少意味深長的名字，如菩達、菩提瓜、恆菜。要我來說，苦瓜貌丑味苦，渾身的褶皺就是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有多少苦都寫在了臉上。不如叫作“老人瓜”。
清代王孟英《隨息居飲食譜》：“苦瓜清則苦寒；滌熱，明目，清心。可醬可腌。”
苦瓜，是一道名菜，就因為它這個特殊的苦，受到大眾的喜愛，尤其在夏天。
苦瓜那一臉的苦相，往往會讓生活優越，追求食色性甘之如飴的快男靚女們所不能接受，唯恐避之不及。甜蜜的日子，只須甜蜜相伴，陽光、情侶、美食，怎麼能讓苦來攪擾呢？
苦瓜的苦與眾不同。
苦瓜有一種不傳己苦與他物的特點。用苦瓜做菜，它不會將自己的苦味傳給一同下鍋的魚、肉。因此，古人讚譽苦瓜有君子之德，有君子之風，而稱之為“君子菜”。
清人葉申薌有詠苦瓜的名篇《減字木蘭花·錦荔枝》：
“黃蕤翠葉，籬畔風來香引蝶，結實離離，小字新偷錦荔枝。
但求形肖，未必當他妃子笑。藤蔓瓜瓤，豈是閩南十八娘。”
錦荔枝是什麼呢？是苦瓜。
這詞填得，黃蕤翠葉，招蜂引蝶的錦荔枝，是那麼輕靈活潑，一如閩南十八娘，溫婉可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它不是閩南少女。苦瓜也不是滿腹委屈抱怨的怨婦，如魯迅筆下將自己的苦反覆訴說的祥林嫂。它只是靜靜地收藏，籬畔靜處，結實離離，獨自品味，苦則苦矣，風來也可留香。詞家妙筆，直可讓苦瓜搖曳生姿，不讓群芳耶。
苦瓜，只是待在籬落一角，孤獨一隅地慢咀細嚼時光，將所有的浮光鮮嫩甜美濾去，輕輕地收集整理着被丟棄的苦，默默地提煉，靜靜地萃取，包容在時空的深處，“成果而甘”，等待需要它的人來採擷，攝取。
清初四大名僧之一的石濤，是皇室皇族後裔，自號苦瓜和尚，他不過皇族遺胄豐膏厚腴的日子，在自己的山水畫作里獨往獨來，對苦瓜情有獨鍾，不僅餐餐不離苦瓜，還把苦瓜作為案頭的清供，乾脆把自己名號改作苦瓜和尚。成天在“山水”間，沉浮着一張苦瓜臉，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自己身臨、玩轉、品味、領悟自己的苦。
苦瓜，真像是嘗盡百味飽經風霜的耄耋老年。諸如苦瓜和尚之苦瓜者，大隱隱於市，它在熙來攘往的塵世里不急不躁，簞食瓢飲，在俗世的煙火中里過着粗茶淡飯的清淡日子，清心寡欲，忘世忘俗。
夏天，除了明媚陽光的辛辣，物語光鮮的甘美豐腴，白玉般的冰清涼爽，其實還有更真實更深刻的味道——苦味。
酸可以銷魂，甜足能宜人，辛辣重味，刺激感官，可以激蕩情緒，爽而不清。苦則深沉，直達內心，讓你清醒，可以清心。
詩人余光中在故宮博物館，看見一件古代文物——白玉雕琢成的苦瓜，於是觸發靈感，寫下了《白玉苦瓜》。這首詩以現代的簡易筆調，以現代詩歌語言的“扭曲性”，夾帶着古風古韻，突出“韻腳”，具有古詩歌那種意境深遠、情感意趣、含蓄之妙。這種作詩的藝術技巧，文言詞語的運用和形式韻律的保留，就是“五四”新詩的特色。這首“五四”新詩，道盡了苦瓜外在的藝術美，和內在的苦的本性的詩美。使得人們對苦瓜及其雕塑這兩個物象反而相對有了一種陌生感，給人一種反常規的審美和藝術美感，讓人耳目一新。我們來欣賞這首詩：
《白玉苦瓜》
余光中
似醒似睡，緩緩的柔光里?
似悠悠醒自千年的大寐?
一隻瓜從從容容在成熟?
一隻苦瓜，不是澀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
看莖須繚繞，葉掌撫抱?
哪一年的豐收像一口要吸盡?
古中國餵了又喂的乳漿?
完美的圓膩啊酣然而飽?
那觸覺，不斷向外膨脹?
充實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翹着當日的新鮮
茫茫九州只縮成一張輿圖?
小時候不知道將它疊起?
一任攤開那無窮無盡?
碩大似記憶母親，她的胸脯?
你便向那片肥沃匍匐?
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
苦心的悲慈苦苦哺出?
不幸呢還是大幸這嬰孩?
鍾整個大陸的愛在一隻苦瓜?
皮靴踩過，馬蹄踏過?
重噸戰車的履帶輾過?
一絲傷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這奇迹難信?
猶帶着後土依依的祝福?
在時光以外奇異的光中?
熟着，一個自足的宇宙?
飽滿而不虞腐爛，一隻仙果?
不產生在仙山，產在人間?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為你換胎的那手，那巧腕?
千眄萬睞巧將你引渡?
笑對靈魂在
白玉里流轉?
一首歌，詠生命曾經是瓜而苦?
被永恆引渡，成果而甘
白玉簡單的色彩、色調，“被永恆引渡”為苦瓜的品性，充滿了“成果而甘”。苦瓜，在詩中是作為中國特產，被詩意地賦予了厚重的民族內容和象徵意義，苦瓜寓意的是祖國，母親，“養詠祖國、母親曾經是瓜而苦”，養育了中華兒女，尋根思源，“成果而甘”，恩重如山，青史永恆。
不論苦瓜的前世今生如何的凄迷、厚重，不論苦瓜的詩意審美有何種深刻的寓意。就普通的苦瓜而言，它更像是大眾的普通人生，普遍生活。
生活，其實無論四季，都有“世情冷暖”，生活的滋味，又如中藥店裡的抹桌布——五味俱全。
說到中藥，不知道你注意過一個現象沒有？無論百種草藥各有其味，一旦煎成湯劑，眾葯在煎煮、共融、懸浮、提取，最後煎成時，其味是苦的。所有其他的味道都集中表現為苦味。濃縮了的，升華了的，恰正是苦味。你說這怪也不怪？知道中藥為何是苦的嗎？是因為作為藥物的植物、動物乃至礦物中，絕大多數含有黃酮、苦味苷等成份，苦味，或許不僅僅對於中藥而言，苦味可能是有機或無機物質的本真，這種苦味是可以提煉，觸摸得到的。
苦瓜，當然也是一味葯，苦瓜氣味苦、無毒、性寒，入心、肝、脾、肺經。具有消暑清熱，明目解毒、健胃、降壓降糖、利尿涼血、解勞清心、益氣壯陽功效，可用於治療糖尿病、發熱、中暑、痢疾、目赤疼痛、惡瘡，還能減肥、美容。而苦瓜的苦味又非常特別。它以致可以消弭苦！
看來，苦瓜是夏日菜蔬里最有誘惑力、魅力，悟道最深，也最有禪意的菜。就在於它那個特殊的“君子之苦”。苦瓜，它簡直像是一位“哲學老人”。
夏日裡，有一盤涼拌苦瓜相伴，這個夏日就不再是苦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