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之東,蜀之南,黔之北,有一處雞嗚三省的地方----青峰口。
赤水河從血色雲南浸泌而出,水色暗紅卻冷氣森森,需要增添一點熱度。於是乎,暗紅色的赤水河向東奔流到川黔地界后變成一條美酒飄香的河。茅台、習酒、郎酒從這裡流出幽深峽谷,流進天下金樽,讓多少人醺醺然,讓多少人醉玉頹山。也是這條河,一水隔三省,在大婁山余脈薄刀岩丫口處留下一座千古驛站----青峰口。
青峰口,鎖鑰南滇,咽喉西蜀;群山巍峨,奇峰疊出。秦漢棧道在此走到盡頭,行人馬幫由此登上五尺驛道,向南越過馬鞍山丫口,逶迤天際直指南詔古國。回頭望,烏蒙煙雨霏微,雲遮霧涌;向西看,雲磨雨洗天如碧,日炙風翻水泛紅。
少年時代,我從書本上、從老輩人口中得知明洪武年間(1384年),水西土司“貴州宣慰使”靄翠之妻奢香夫人築五尺驛道,讓閉塞的古國夜郎與山外世界相通。五尺道東銜金雞驛,西接歸化驛,通雲南鹽津,聯四川敘永,但不知此道與川滇驛道交於何處。我曾經因商務旅行路經四川宜賓、珙縣、興文、敘永等地,順便尋訪過五尺驛道來龍去脈,因來去匆匆無果而終。蒼天不負有心人,終於在有生之年得到一次絕佳機會:在畢節地區文化局工作的原貴州大學藝術系同班同學楊小吾邀請之下,去青峰口實地考察龍場九驛與川南秦漢驛道交匯處,尋覓五尺道上那些積滿雨水的馬蹄窩和古驛馬站,親身體驗千百年來為養家糊口的馬幫、商販、腳夫和流放貶官們在驛道上的風雨艱辛,品嘗一下古道西風的愁苦滋味。
由於是私人尋古覓蹤,沒有動用地區文化局車輛,我與老同學一大早乘大巴車從畢節出發,當日中午到達龍場九驛西止點赤水河排砂鋪,吃過午飯後即順着河岸絕壁懸崖上的朽木棧道小心邁步向西前行。足踏吱嘎作響的朽木爛扳,聽頭頂山石崩落之聲,望足下江水嗚咽轟嗚,一步三搖膽戰心驚闖入“眼前已覺九霄近,足底忽送千峰來。”的十里藤峽之中。棧道已垂垂老矣,除了那些探險尋幽的驢友和採藥山民,已無人再敢冒墜岩落江之險走此腐朽棧道。訪古覓蹤不能以生命作為代價,我已萌生退卻之意,畢竟已不似當年膽壯心雄、視生死為兒戲的輕狂年華。望着岩壁上支撐棧道的朽木樑柱,我支支吾吾地對老同學說道:“算了,再往前走,估計也就這麼回事。這次來主要是想看看五尺道......”老同學聽后大笑:“其實前面拐角處就是斷頭路,只有插樁口,找不到一塊棧道木板。我就想試試你的膽量。還當過幾天兵嘞,哈哈......”
我顏面盡失無地自容,只有來一個“悶聲大發財”,撓撓腦殼掉頭而行。
(圖)寸木無存的古棧道只留下狀如骷髏眼窩插孔
原路返回赤水河大橋,搭乘一輛四輪拖拉機順山盤旋而上,在一個名叫“望郎岩”的小山村下車,真正踏上用青石板鋪就的秦漢五尺驛道。
千年古道,因多年幾無人馬踩踏,石板縫中雜草叢生,不少路段水打沙壅已不見石磴蹤影。好在步行五里多路程后,終於見到一段保存還算完好的石磴道。扒開蓬茸荒草,深約六七寸的圓圓蹄窩顯露出來,我用腳測量一下,每個蹄窩的間隔距離正好一個馬步,且淺口向上,說明馬匹負重下坡時,馬蹄總要下滑戳進蹄窩,年深月久,蹄窩終成這般模樣。
(圖)五尺道上馬蹄窩
歲月悠悠,五尺道上的石磴換了一回又一回,要多少馬匹踩踏才能在青石板上踏出如此深的蹄窩?古人行走在荒山野箐驛道,“望日斜暮鴉還”的潑天愁緒後人豈能知曉?那些貶官們為何能在遙遙路途吟哦出千古絕句:“何時楓葉下,同醉萬山秋;一夜梧桐老,聞君江上琴;霜鬢蕭疏忘卻冷,危闌煙柳夕陽遲;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天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這些千古名句,或積極樂觀,或慷慨激昂,或抑鬱不平,或悲痛傷感,或恨報國無門。而天性樂觀的馬鍋頭和腳夫們則是“不問吃和穿,唱首山歌爬大山。”在風清谷靜曠野,一首首山歌在古驛道上迥響數百年:
小哥哥來小哥哥,勸你回去把婚說。
年輕之時貪玩耍,老來之時莫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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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籃子來拐扒扒,問哥今夜歇哪家?
哥們是個單身漢,哪家好玩歇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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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小妹半年多,想和小妹唱山歌。
隔山唱歌山答應,隔水唱歌水應聲。
......
(圖)千年驛道走馬幫
五尺道和後來修築的鄉村公路如蛇交媾盤纏而行,走完五尺道也就到達青峰口。
好個青峰口!佇立於烏蒙余脈薄刀岩凹腰處,雙峰夾峙,其險異常。這就是人稱“一夫擋關,萬夫莫開。”的險峻關隘,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
遠眺青峰口,白牆灰瓦,炊煙裊裊;淡雲拂山,白鴿翱翔。
老同學按照我的意願,帶着我往青峰口資格最老的“久安客馬店”走去。站在馬店門前下馬石上向西望,“一天上一丈,雲南在天上。”好個彩雲之南!逶迤紅土,與天相接;雲走風嘯,氣勢磅礴。
我身旁有一座頂部刻有深藍色民國國徵的三角形石柱界碑,上書“貴州省止點,雲南省起點。”十個大字。西面“雲南省起點”字跡清晰,石面光潔。東面“貴州省止點”字跡模糊,石面苔跡斑駁,且濕漉漉潤如水浸雨打。這就是氣象學家所稱“雲貴靜止峰”阻隔冷暖氣流交匯的奇觀。一步之遙不同天,我為之駭然。
低頭望,足下是雲南紅土紅砂石。而界碑之東的貴州則是黑土黑青石,兩省以此為界,紅黑分明,這與滇黔公路勝境關雲貴交界處景觀如出一轍。我驚呆了,圍着界碑轉來轉去,向西望望雲南,向東又看看貴州,逗得幾個光屁股小孩也好奇地跟着我圍着界碑轉圈圈,一雙雙小眼睛眨巴眨巴地、定定地盯着我這個“老瘋子”,我咳嗽一聲,小屁兒們嚇得倒退三步,逗得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我指着西邊紅色山巒問孩子們:“那是哪裡?”
“雲南昭通!”異口同聲,嫩嫩脆脆。
我又指東邊黑土青岩:“這邊呢?”
“貴——州——畢——節!”聲音更大,拖得老長。
回答正確!應當獎勵。小煙酒鋪買來“狗舔糖”,一人一根,平均分配。
(圖)古鎮與天地共老
正當我沉浸在童真樂趣之中時,馬店內傳來老同學叫喊聲:“吃飯嘍——”
明眼人一看,馬店安姓老闆和老同學是“老乾啥”,安老闆一口一個“楊局長”喊得十分火熱。“這裡沒得局長,只有弟兄伙。”老同學說道,並把我介紹給安老闆。
久安馬店算得上“星”級馬店:前店住人,一樓一底,典型的川南走馬轉角樓。窗欞雕花雕朵,欄杆古色古香。人在樓板上行走“吱嘎吱嘎”響個不停。後院專供喂馬,馬廄木柱上還掛着布滿灰塵的馬鞍子、馬噪子和馬燈。用來鍘馬草的鍘刀已是銹跡斑斑,靜靜地躺在馬料槽前做着久遠的夢。院中三個圓鼓形石缸排成一排注滿清水,原作飲馬和消防之用。缸中幾條紅鯉魚緩緩遊動,已沒有趕馬人再去打擾它們......
(圖)驛站已無馬嘶鳴 只有“驢友”說笑聲
酒桌上我問安老闆:“當年川黔兩省充軍流放到雲南的官員文人是不是也在這個馬店歇腳?”
“自古下雲南只有三條路,青峰口是西口。敘永到威信沒有通車以前,人馬都要走西口。我家是青峰口最大一家馬店,行商馬鍋頭和官府文人都要在這裡‘掛火號’。聽老輩人說,馬店板壁上向來都留一塊地方供讀書人吟詩作對,寫得好的就留下,用木條框起來不準人復蓋,寫得不好的請木匠用推刨推掉。可惜幾次兵匪燒房,一個字也沒有留下來。我家老祖公最後一次重修馬店到而今也就是百把年光陰,清朝氣數盡時也不興充軍流放,倒是老爺爺怕房子再遭兵災火燎,抄了一些保存下來,就怕年代久遠殘破不全......”
我頓時眼晴一亮,顧不上喝酒,忙叫安老闆把老本子翻出來一睹為快。
用幾層黃布包裹的線裝皮棉紙冊已經發黃變色,小心翼翼翻開朽若蟬翼的手抄本,一首首詩詞展現出來。選擇幾首較為完整詩詞抄錄如下:
一封家書報母危,急赴江川馬蹄急。
夜宿驛亭青峰口,一夢飛渡過盤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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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追暈月風推竹,野山孤燈黃如珠。
遊子它鄉不眠夜,今霄妻兒睡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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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岩千尺聞水聲,頭枕關河淚沾巾。
青峰口外雲飛處,始信猿啼傷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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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峰口上寒霄月,三更風冷夢輾側。
難熬凄苦猿啼夜,驛亭難覓無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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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望雲南阿墨江,霧鎖煙迷渺茫茫。
一事無成不孝子,兩袖清風愧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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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店客早滿,喧嘩皆鄉音。
借問經商漢,多是種田郎。
出門壯如牛,歸鄉肌膚黃。
忽聞妻兒死,迭歲遭疫荒。
今從原路回,流落知問方。
......
縱觀殘破不全的手抄本,皆是清末民初平民羈旅即興之作,更無貶官流放痕印。中國漢唐時期,朝廷貶官多是流放兩廣蠻荒,明清兩朝則改逐東北塞外邊陲,因此地處大西南的雲貴兩省就難以找到“王維失意唱陽關、韓愈被眨走秦嶺”曠古高韻之作。今日在青峰口驛站試圖尋覓前人墨寶,只不過是想親自品味古人“每到驛亭先下馬,循牆繞柱覓君詩。”的情趣而已。然馬店遺存之手抄本雖無名家絕句,找不到類似白居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那種慷慨激昂之詞,字裡行間仍顯現出“愁時多舉酒,勞罷或長歌;往來皆此路,生死不同歸。”之情,表達前人此去身陷邊鄙、禍福難科、家阻萬山歸無期的愁緒。聯想自己,不也是曾經流浪過滇緬路、夜宿過天子廟么?不也是在雲南省元江縣青龍關與救命恩人朱家兄妹“昔別分手日,凄然淚長流。”過么?
嘆楚將庄蹻入滇、三國諸葛亮遠征南蠻、元世祖忽必烈馬踏南宋、明太祖朱元璋平定雲南,以及近代史上護國軍北上討伐國賊、川軍南下雲南入緬抗日,哪一次不是千軍萬馬走蜀守李冰用“積薪燒岩,水激破石。”艱難修築的五尺驛道?哪一代何曾斷過古驛道上馬革裹屍血滴石磴凄慘場景?那位造福萬民、遺蔭千秋的李冰又何曾想到過兩千多年之後都江堰與五尺道永世共存?何曾想到過一千五百年後自己修築的秦五尺道與夜郎國美人奢香修築的龍場九驛在此牽手?
俱往矣!嘆秦漢明月、唐宋風煙、明清血火,哪朝哪代與五尺道脫過干係?瞻前顧後,憶往思來,怎不撩人遐思?怎不讓人觸景生情?
青峰口,五尺道,古驛站,你是那樣讓人幽思讓人愁!現代交通大道將你遺忘在烏蒙峽谷,冷清清,孤零零,默默遙望南詔古國,任孟加拉灣飄來濕漉漉的雲跨山而過,飄向北邊,飄到那些拋骨緬甸、病歿雲南的孤魂野鬼的故鄉,向他們的後代子孫帶去死者的祝福,帶去先人們夜宿青峰口時“赤水嗚咽在枕下,腳在雲南頭在黔。”和獨對青燈思念妻兒的悲涼愴痛。後人們哪,在清明、在鬼節、在冬至,莫忘奠一杯酒,燒一柱香,送一件寒衣,面對雲南默念:“先人祖宗,請順着五尺道,走青峰口,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