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 官 兒
蓋生
在那非常的年代,爸爸曾多次莫名其妙地被封一些子虛烏有的官銜,當然,這些官銜越大,對他越不利,所以只能說是負官兒。其中,官銜最明確、最系統,還是“文革”後期的“深揭深挖”運動。
一天,爸爸正在地里幹活,突然被公社來的兩個人叫走,然後就關了起來。爸爸犯了什罪? 為啥關他?沒人知道。只不過飯還得吃,而且必須吃自己家的,因為廣大群眾口糧還不夠吃呢。於是,當天下午,就通知我家去送飯。可能是因為我最小,不至於惹禍,媽媽就叫我去送飯。
爸爸被關在生產隊的碾房裡。門口有兩個武裝民兵把守,很威風的。雖然平時也都認識,甚至還說話,但這時卻象不認識似地叫住我,瞪着一雙警惕的革命大眼睛上上下下把我看個遍,然後命令我打開飯盒,好象裡面埋藏了炸彈似的。一看就是最普通的小米乾飯泡茄子醬,仍然不放心地用筷子在裡面挖一挖,直到仍然沒發現諸如手槍、匕首之類的在電影中常見的東西,才有些失望地揮揮手,叫我進去了。我既挺害怕,又感到有些滑稽。
碾房裡很暗,因為只有一個氣眼算是窗戶。一股腥臭的牲口糞味直撲鼻子。看了半天,才見到爸爸安然地坐在碾盤上,那一定很涼。爸爸對我笑了笑,問:“啥飯”?我知道他這是沒話找話。我突然發現爸爸的胳膊肘被繩子綁着,但還能自己拿筷子和飯盒,雖然挺費勁。我不禁有些害怕,嚇得甚至不敢和他說話。爸爸默默地吃飯。因為他知道,此時至少有四隻眼睛四隻耳朵貼在門縫上呢。看來爸爸是餓了,他很香甜地吃完滿滿一大飯盒的飯菜,滿意地打個飽嗝,說:“告訴你媽園田地(自留地)該鏟二遍啦”。我點了點頭,看爸爸一眼,拿起飯盒就走了。
關於爸爸的罪狀,屯子里開始傳揚,而且越說越玄。有的說,爸爸是個特務頭子,管好幾百號人(真不明白那好幾百號人為啥不去救他們的頭子)。有的說,我家有電台,還有信號槍(那時候,全村只是生產隊才有一台收音機)。立刻就有人證明看見過信號彈(其實那是流星)。很快,爸爸的官銜又升了。因為這既不長工資,也不與分房面積掛鈎,所以這些人的想象力還是很慷慨的。有的說,爸爸是東北三省的特務頭子。再過些天,又有說他是東北五省特務頭子。再過些天,爸爸又成為東北九省的特務頭子了。彷彿東北被劃分的省份越多,爸爸的官兒和罪惡就越大(真不知道他們所指的東北是哪年哪月的東北)。但無論如何,由於歷史和地理知識有限,他們的想象力一直越不過山海關,直到最後爸爸也沒升為全國最大的特務頭子。雖然他們並不擔心戴笠、毛人風、陳果夫、陳立夫們會抗議侵犯他們的官位權。
聽了這些無稽的指控和審問,只是在讀中學時,當過年級三青團區隊副(區隊副相當於團支部副書記)的爸爸只有慚愧地苦笑:“我要是當過那麼大的官兒就好啦,如今起碼能參加省政協”。可公社、大隊專政組的官員們還是願意這麼說,別人也願意這麼信。要知道,真的挖出這麼個大特務,那功勞該有多大!至於傳揚的人,其實也未必是惡意,誰不希望這“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出個“大人物”?雖然不值得崇拜,起碼挺熱鬧嘛。不然,拿啥說事兒呢?
後來,又說我家屋裡有個地下室,曾經有好幾百人在裡面開過會。爸爸對這無稽的審問,也只好抱以歉疚的苦笑:“我家廚房是有個‘地下室’,不過連二百個土豆都放不下,哪兒能裝那麼多人呢?”其實,審問的人也都知道,我們屯子在坎下,挖地三尺就上水,連挖個白菜窖都費勁,可他們還是把我家翻個底朝天。以前看《地道戰》給他們的啟發這次都用上了:灶坑、鍋台、柴火垛、甚至廁所都挖遍了。那真是“大膽設想,小心求證”,雖然他們並不知道胡適之為何許人。
隨着運動的深入,專政組的想象力也枯竭了,對爸爸封官的熱情也就逐漸冷了下來。我們屯子平靜下來了,可別的屯子由於受我們屯的啟發倒熱鬧起來。有個村子,一夜之間就挖出幾十個特務。據說,一開始時,也只是揪出個國民黨上士,其實還是兵,於是專政組就命名他為“特務”。由於被拷打不過,急中生智,就指着那個打他最賣勁的人說他也是他們一夥的,還發給過那人兩個月的活動費。於是,這個倒霉的傢伙也就成了“特務”。直到把他也打得靈魂雖然還沒出殼,卻也腦筋開了竅,又連連指出十幾個正在打他的其他“特務”,他才被放到一邊。到後來,竟然沒有人敢再拷問特務了。於是,這個村的“深揭深挖”才算告一段落。當然,也有死心眼的,被人活活打死了。
平心而論,爸爸還是挺幸運的,雖然知識分子的良知使他缺乏起碼的捕風捉影、信口雌黃轉嫁危機的自衛本領和機智,但由於他是最先被挖出來的,“臭名在外”,甚至在縣裡都掛了號,為了挖出更大的特務,反而不好在肉體上過於難為他了。
中國國民中有相當一部分人喜歡熱鬧,反右時那麼多人一哄而上,一下子揪出那麼多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大躍進後期又挖出大量的右傾;“四清”運動中又清出不可勝數的階級異己分子、蛻化變質分子;文化大革命中,更是一夜之間就揪出那樣多的叛徒、內奸、走資派;那次,也過是一個動員大會,就挖出了比土豆還要多的特務嗎?其實,如果說這些愛整人的人就都是心術不正的壞蛋也不盡然,但極度貧困的物質生活及其同樣貧困的精神生活,不整人,實在乏味得很。因此,只有整人,那無名的怨恨才能得到宣洩,單調的神經才能得到足夠的刺激,心理才能獲得平衡。而趨同、從眾又是其附產品。所以一有運動,總有一部分人莫名其妙地亢奮起來,激動起來。被整的對象與他是否有利害衝突並沒有關係,甚至明知是無辜受害,也絲毫不會引起他的惻隱之心,絕對不會影響他們“群情激奮”和“義憤填膺”。好在,在那個年代里,這樣的機會總是很多的,所以這些人的才智、精力和殘忍總有用場。
不過,大多數老實巴交的庄稼人對整人還是不感興趣的,因為他們更關心每天的口糧是否夠吃。更有不信邪的,由於出身貧苦,沒有任何政治把柄,在運動中竟仍然與爸爸這類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的“牛鬼蛇神”稱兄道弟,甚至暗中保護他們,這應該是被魯迅稱為“脊樑”的一類人吧?
爸爸被莫名其妙地關了半年,在一天夜裡,被悄悄地放了回來。第二天,爸爸就去上工,並沒有人詫異,甚至人們忘記了他那一陣子被炒得沸沸揚揚,名目繁多的官銜。他們不提,爸爸自然也不提,彷彿一切都沒發生似的。政治運動就這樣,運動來了,想抓誰就抓誰。運動過了,大家又都一樣了,該咋過日子還咋過日子。沒有人給你個說法,也不存在恢複名譽的事,因為誰也談不上有什麼名譽。即使爸爸後來被徹底平反,恢復了工作,那些整過他的人,見面仍然可以毫不費勁地問長問短,說說笑笑。其實,也不能說他們這就是在阿諛奉承,沒有運動,他們還是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