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去回憶我過去的生涯,在我還如此年輕的時候。因為我有些害怕,有些事情,老了再做,便晚了。我希望能從我過去的生涯中弄清楚我的成長,是否沿着我一度以為的那個方向。但是,從大風獵獵的午後,一直到天空呈現出墨藍色的夜晚,我都沒有真正弄清楚,我究竟成長成了一個什麼樣子。我枯坐在椅子上,有些不知所措,於是翻出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在那片燦霞消散的天際下,打開這本邊角已經被磨損得不像樣的書。每逢我不知所措的時候,我都會翻出它,默念其中的字字句句。
歲月有時真的很奇妙,一個徐徐老去並且逝去的死者,因為留下了他的文字,而使他的靈魂永存。我不禁想,歲月對有靈魂的文字是偏愛的。等靜下來,我合上書,再一次審視自己。最終發現,原來我無法弄清楚自己究竟成長成一個什麼樣子的原因,是我在用一雙企圖深層挖掘的眼睛翻閱,而事實上,十八年來的積澱,生命依舊還是太單薄蒼白,我的樣子,其實就是我表面呈現出來的樣子,所謂人生,還沒有教會我怎樣不動聲色地隱藏自己的各種情緒。所以當我一眼望穿那個單薄蒼白的生命,企圖抓到我以為存在的核心,而目及之處,不過是一片虛妄和飄渺,塵土在其中飛揚。
這樣想,忽然又有些心安。畢竟,我從未渴望以我此時此刻的年紀,要擁有一個蒼老而深藏不露的靈魂。史鐵生在地壇里從青年坐到了生命結束那一刻,一片枯萎的葉子也是他生命中不可磨滅的一部分。他把他的靈魂刻在了地壇上,他把地壇建在了文字里。我不過剛剛結束一個生命中從表到里都稚嫩的最初時期,或者也並未真正結束。我才將要走向將一顆稚嫩的心燒得堅硬的道路。身邊聚着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遠比史鐵生的孤獨更加幸運。夏天的天空一如既往顯得無限悠遠。
我這樣想,不禁揣測遠在星空的史鐵生此刻再做一個什麼樣的夢。曾有人跟我說過,或者只是我的錯覺,人從未死去,他僅僅是在用肉體的永恆消散來換取自己在無限宇宙的鴻鈞一夢。我仰望頭頂這片被屋頂遮蓋被雲層遮擋的星空,也許他依舊在那個小公園裡靠在輪椅上散步,那個唱歌的人一直在嘹亮地歌唱,那個長跑的人在永不停止地奔跑,那對年老的夫婦,依偎在一起回憶他們一步一步走過的漫長歲月。我關掉頭頂那盞精緻的吊燈,扭開書桌上那盞惹滿塵埃的檯燈,拔掉筆蓋,在紙上寫下我所能想到的一切。此時此景,忽然讓我想起曾經看過的一篇精緻的散文,《燈下夜禱》。
那一剎那間的靈光讓我情願將這四個字留下來。
似乎年輕的人,包括我,都想讓自己的生命體現得更加厚重一點,然而,其實我們也都明白,生命的厚重不是體現,而是一種存在。但是,儘管如此,我們依舊渴望自己年輕的外表因為表現出來的穩重而能成就自己內心真正的穩重。什麼時候我們能夠在巨大的痛苦面前變得舉重若輕起來?這是和昨夜星辰一樣遙遠的問題,這時的我,依然會在把痛苦一塊一塊咽進肚子里時感受到徹骨的疼痛。也許這就是在不能渴望的年紀渴望所要承受的後果。讓痛苦使自己更加痛苦,臉上依舊平靜如斯。( : )
一個人,真的不能祈求獲得超越他年齡之外的力量,因為註定在過程中,要承擔超越他人十倍的痛苦,然而更加使他痛苦的是,他所遭受的痛苦無法被他人所知所理解。史鐵生畢其一生讓生命進化的過程水到渠成,歲月一絲一絲滲進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寸靈魂,這樣自然,這樣圓潤。他是孤獨的,他也是偉大的。他用一生的時間做了我們無數人一生都不敢做的事情。我們依靠夏天擲地有聲的雨水生長,生長得肆意,卻難以遵循心中的方向。無數次,我在深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在內心激烈地選擇。選擇生命,還是選擇人生?無數次,我背叛了自己的生命,去選擇人世間最短暫的人生。雖然無數次,我依然能夠感受到生命生生不息的氣息;雖然,那些選擇或許在一個龐大的時代面前,都太無關痛癢。
我一直希望我的生命一如史鐵生的生命,在同一個地方的一年四季的輪迴中滌盪自己的人生。但我永遠只能一邊做出讓旁人滿意的成績一邊一手撐起無數個深不可測的夜晚。我以為我能保持最本質的稚子之心。
當然,當然,有朝一日,那一日,是史鐵生筆下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在那個有人歡喜有人哭泣的節日里,我蒼老着一張容顏,疲憊地躺在床上,周圍有細心的兒女替我掖好被角。我不能告訴他們我即將遠離他們而去,因為他們還在歡愉地討論着等我病好了要去哪座山上散步。我用渾濁的眼珠子遐望窗外暮色四合的天空,用最後的力氣回憶我過去漫長的一生,那時的我一定比現在的我更加寧靜,那時的我,在光線湧進我最後一眼的瞬間,就會得到我最終想要知道的那個答案。那個時候,我究竟是選擇了生命,還是選擇了人生,或許,也已經無關緊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