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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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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蝕啦——蝕啦——蝕啦——蝕啦——蝕啦——

  沿街梧桐樹上的蟬鳴使本來就心情鬱悶的錢老師更加黯然神傷。走出滿盤皆綠冷氣卻開得十足的證券交易所,外面的熱浪立刻將他裹挾。因為天熱加上心煩,他已經有幾夜沒睡好覺了,眼見股市跌成這樣,今晚看來又是一個難眠之夜。

  路過菜場,錢老師買了條魚和一瓶白酒回去,草草拾掇了,晚上自斟自飲,借酒澆愁。財神爺啊,您老人家也來用一點吧,您怎麼就不能庇佑庇佑我呢?錢老師想。唉!“上下交征利則國危矣”。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河泥。罷,罷,自己既然歸屬河泥,還是死了發財的心,開學了,去學校教書,吸點河水過日子算嘍,也免得隔壁綽號叫小頭的打樁模子(站在銀行門口倒換外幣、國債的)再笑自己:錢老師——錢老輸!

  半瓶悶酒下肚,錢老師漸覺昏沉,伏桌欲睡。忽見一隻大黑貓,“嗚嗚”地來吃他盤子里剩下的魚,錢老師伸手去打,誰知那黑貓跳下桌子,着地竟變得碩大如虎,對着錢老師探爪咆哮,駭得他魂飛魄散,正在危急時刻,只聽一聲威喝:“孽畜放肆!”那黑虎立刻收斂爪牙,俯首貼耳的匍伏在地。錢老師驚魂未定,已見一個披着道袍的乾巴老頭站在面前,向他呵呵笑道:“你不必驚慌,此虎是我坐騎,並不傷人。”錢老師驚問老頭是誰,老頭答道:“貧道就是當今第一受世人敬仰的趙公明是也。”錢老師聽了先是一喜,心想自己在暑假裡為了“創收”費盡周折,一無所獲,反而蝕本,適才還恨自己姓錢卻偏和錢無緣,正在窮極,財神爺卻找上門來了。但是錢老師因為經常被“斬”,對社會上的爾虞我詐已如驚弓之鳥,吃一塹長一智,現在難免心生疑惑,就單刀直入地問老頭:“你莫不是那騎老虎的申公豹吧?想來冒充財神騙我?我現在身無分文,你還是走吧。”老頭聽了也不生氣,拈鬚一笑,對錢老師說:“你也真拎不清,申公豹當初欲保成湯滅武王,被元始天尊命黃巾力士以玉如意捉了,拿去填了北海眼,如何能來冒充?況且他騎的是一般的大興老虎,而我騎的乃是正宗黑虎,這你也見了,若還不信,請看名片。”說著從袍袖中掏出一張香水名片來給錢老師看,錢老師接過名片,見上面果然清清楚楚印着——

  金龍如意正一龍虎玄壇真君之神

  趙公明

  地址:峨嵋山羅浮洞手機:

  賬號:天書鬼畫符看不懂難查出無訛

  這下不由錢老師不信,心想若要再不相信就是自己拎不清了,於是連忙對財神彎腰施禮。財神受了禮,對他說道:“如今天下人都希望我保佑他們發財,但是發了財卻只顧自己享樂,少有人侍奉我香火,就是當初許了願的,過後也多賴了,弄得我的日子也愈過愈清淡了,所謂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因此也想搞點“經濟效益”。今日難得你一片至誠,不似世人缺乏信義,今晚又奉我魚酒,我既享受了你的魚酒,豈能不報?再說你求富,貧道也欲脫貧;你姓錢,我是財神;錢財,錢財,本是一家,因此特地前來教你一項生意。你不必疑惑,只要答應我的分成條件,按我教你的去做,定可坐收源源厚利。怎麼樣?”

  錢老師心中狂喜,真是物極必反,自己要否極泰來了!趕忙問財神怎麼個弄法,財神咳了兩聲,接著說道:“名不正則言不順,你我先需訂個君子協定,名正言順成立一個【趙(造)錢無限公司】,我你分任公司正副經理兼【錢財開發部】正副部長。至於發財的具體辦法嘛,我先與你豎向溝通,再靠你去橫向聯繫。天機不可泄漏,你附耳過來。”錢老師連忙附耳過去,財神如此這般教了一通,錢老師聽了連聲叫好叫妙。財神詭譎一笑說:“這用你們人間的話也叫作事在人為呀。至於分成條件,我只要你第一次的全部收益為我鍍個金身,也就足矣。我畢竟是仙界,封神榜上有名,覺悟比你高,不會與爾凡夫俗子斤斤計較。以後源源萬利,都歸你了,我再不下界相擾。”

  錢老師歡喜得一個勁道謝。財神拿了桌上小半瓶酒收入袖中,跨上虎背,回頭叮囑:“我也只是為保佑天下人發財,搞點有償服務而已,區區小事,不足掛齒,所以你切記封口!我剛才教你之事,你不可怠慢,效率就是金錢,否則夜長夢多,辦法被人家想得去了。你趕緊去按我說的做,我當暗中遣神助你。”錢老師再三表示一切遵囑照辦,請財神老人家放心。一陣清風拂過,財神騎着黑虎倏忽無影了。

  錢老師興奮不已,連夜把窗台上花盆裡的花都拔了,將爛泥倒在一處,又去附近小菜場里拾了一把鄉下人捆菜縛雞腳的稻草回來,和爛泥摻揉在一起。又調了五彩顏料,然後開始又堆又捏又塗又抹,弄得房內一片狼籍。居然還很順手,折騰到紅日三竿,一尊騎着老虎的神像塑成了,錢老師自己仔細一瞧,竟和昨晚上看見的財神爺十分相象;他想自己既沒有學過捏麵人又沒有學過彩繪,怎麼會有這樣的能耐呢?轉念一想,財神說過會暗中遣神助他,書上說的“鬼斧神工”,這就是了。當下又拿了幾根晾衣服的竹竿,找了幾段鉛絲,卷了床上蓆子,一起綁在老爺車後面的書包架上,蹬車來到街心花園,不大功夫,就用竹竿蓆子搭了一個寮棚,來往行人見了,以為他要賣西瓜或賣桔子水,也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錢老師搭好寮棚,又飛身上車,蹬回家裡,打開箱子,把裡面衣服被單之類扔在床上,然後拿了一把鑿子,看着箱子,有些不舍,猶豫了一會,還是狠狠心,在箱子蓋上鑿出一條狹長的塞錢口子。又找了一張紅紙,裁成兩張,用毛筆蘸了墨汁,在一張上面大書“財神趙公明之位”,另一張上寫了“瞻禮費塞入此箱,多多益善,神明保佑,有求必應,發財發財”等數行較小的字,候墨汁幹了,捲起來掖在懷裡,拿了一瓶白膠裝進褲袋,最後一手小心翼翼抱了泥神,一手拎了空箱子,再去街心花園的寮棚里,先把泥神南面放了,箱子放在神像面前,又把兩張紅紙分別在神像前和箱子上用白膠貼好了,這才喘了一口氣,立在一旁觀動靜。

  不一會就有三三兩兩行人被吸引而來,走近寮棚,一看是財神爺神位,個個納頭便拜,人人慷慨解囊,這些人禮畢出去,通過“信息傳遞”,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千傳萬,都知道這裡有財神可拜,一時間地無分東西南北,人無分男女老幼,各種牌號的轎車、摩托,達官顯貴、商賈工匠、名媛淑女、學究書童、農夫村婦、賣茶鹽蛋的老媽媽、售洋泡泡的老爺爺,一起涌到街心花園。再看街心花園,就象飴糖招了螞蟻,密密麻麻重重疊疊都是人都是車,塞得水泄不通。人們擠到寮棚跟前,全不顧身上服飾光鮮,爭先恐後,拜倒在塵埃。附近急切又沒有香燭可買,人們就把整包整條的好香煙點着了當香燒,搶着把一張張一疊疊的鈔票朝錢老師的箱子里塞,錢老師心頭怦怦亂跳,激動得都要死過去了。他暗叫自己鎮定、鎮定,可是眼前的情景又叫他感動得要死:一個坐高級進口轎車來的十分富態的禿頂,隨從前呼後擁,看樣子是個大官,拜財神爺的時候張嘴閉眼,最最虔誠,而且出手也最大,把一厚疊鈔票塞進箱子里去了,那派頭簡直就是在和財神爺“經濟合作”······

  直到天漆漆黑,人才算散光,錢老師扛起沉甸甸的箱子回到家裡,關窗閉戶下了簾,開箱一看,好傢夥,滿滿一箱鈔票,不知有幾多萬元!錢老師看着眼前的鈔票,想起昨日的酸楚困窘,錢啊錢,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正是吃力不賺錢,賺錢不吃力。正在手舞足蹈,一陣輕風,財神騎着黑虎已來到面前,錢老師本能地把錢箱蓋了,慌得一屁股坐在上面,問財神:你要幹啥?你要幹啥?財神對他說:“怎麼樣?貧道沒有誑你吧?才第一天,錢箱就滿了。現在你該依約為我貼金身了吧?”

  錢老師想錢才到手還沒捂熱,就要給這老頭,心裡老大不願意;心念一動,才想到這裡,就見黑虎猙獰地對他把牙一呲,他猛然想起以前看舊小說里曾有“暗室欺心,神目如電”的話,心中懼怕,覺得神明是不可欺的,趕忙對財神說:您老人家放寬心,明天我就去辦,給您貼厚厚的一身金,管保您老都嫌熱,捂出了痱子可別怪我。不過以後的錢可是說好的都歸我了······財神笑道:“那當然,那當然。我說話是算數的。”又命錢老師站起來讓到一邊,財神捋袖彎腰開了箱蓋,用兩手抓了一小堆鈔票放地上,又向錢老師索紙筆,畫了一串他名片上的賬號,往鈔票堆上一扔,鈔票化為青煙。錢老師不解其意,看着心痛。財神告訴他:“我部下四個正神招寶天尊蕭升、納珍天尊曹寶、招財使者陳九公、利市仙官姚少司,平時跟我四海三江地奔走,吃辛吃苦,沒油沒鹽的,總算難得“進點分”,剛才給每人發了一個紅包聊充茶錢,你昨天夜裡塑像時我遣他們助你,想來你也拎得清的,算是一點回扣吧。貧道久已想買一匹金錢豹,替換坐下黑虎;所需錢款,也在裡面了。你且不要眼紅,你買名牌轎車,也是指日可待。老爺破舊的自行車,可以丟掉了。”說罷,喜孜孜地跨虎而去。

  第二天錢老師遵照協議,盡箱子里的錢兌換了金子,請個金匠溶了,自己在一旁指點,叫金匠給財神像厚厚地鍍了金身,連黑虎身上也薄薄地貼了許多金片,看上去金錢豹模樣。忙到晚上,總算完成:一尊財神像,金碧輝煌;一匹金錢豹,威猛無敵。錢老師打發了匠人,回到家裡,想到明天人們發現財神像重塑金身,大放靈光,大家來瞻禮貢獻,一定盛況空前。自己想錢一場,總算是蒼天不負苦心人;神明庇佑,沒有白白奔波蝕勞;從此可以坐收萬利,以後在隔壁小頭輩面前也可高視闊步,揚眉吐氣了。真是越想越開心,開心之餘,他畢竟是有文化知識的人,曉得“丈夫貴兼濟,豈獨善一身”的道理,想到將來要捐一筆錢款,贊助學校的教育事業。又為自己的這種精神所感動,覺得自己將來這樣做了一定也能成為什麼協的委員。

  正在浮想聯翩思緒萬千,一陣冷風,吹得錢老師頭皮發麻,渾身起雞皮疙瘩,只見一個老頭赤裸着身子,牽着頭萎灶貓似的黑虎,站在他的面前。錢老師以為自己吉人天相,運交神仙了,這不,赤膊大仙又降臨寒舍了;正要招呼,那老頭倒先開口了,用沙啞的嗓音說:“只怨你粗心大意,不知防範,白天為我貼金時被幾個盜賊窺見,晚上你又不加看守,幾個盜賊來把我身上金子盡數颳去。我不但未能得個金身,反而連油彩都被剝落,弄得不成形狀,連坐下黑虎也在劫難逃,遭刮剝成這般模樣了。”錢老師大驚失色,問:你到底是誰?老頭悲聲答道:“你不認識貧道了?我乃趙公明啊。如今我既壞了形象,暫無顏面見下界眾生,今夜就回峨嵋山羅浮洞去將息。我們合辦公司一場,故特來與你辭行,只是可憐你也發財不成了。”錢老師聽了這番話,如同從彩雲間跌落在爛泥灘,再想細問,老頭早已沒了蹤影。

  錢老師還不死心,開門出去,見天已微明,也忘了蹬老爺車,撒腿朝街心花園狂奔。上氣不接下氣奔到那裡,只見好些人圍着寮棚議論紛紛;一個高顴臉的大嫂和一個闊嘴大媽在鄙夷地說:“哼!哪有這種樣子的財神?嗤!窮神倒蠻像的。”三五個膀大腰粗滿臉橫肉的人,指手劃腳憤怒地叫嚷,說他們前天在這裡上當受騙,犧牲了口袋裡所有的香煙和鈔票,要去告官。錢老師心驚膽顫,鑽進寮棚一看,哪裡還有什麼財神金身,差不多就只剩下一小堆凹凹凸凸的爛泥稻草了。

  錢老師一下子泄了氣,癱在地下。還沒有回過神來,四面八方許多人朝他湧來,一片聲叫着:就是他!就是他!捉騙子!錢老師想逃,可是兩腿軟軟的怎麼也邁不動,急得他一面在地上爬一面大叫:這都是財神的主意!你們要告,就去告他吧!那些人不聽他的,一窩蜂把他捉去見官。

  到了一個大廳里,錢老師嚇得不敢抬頭,知道上面就是審他的大人。只聽大人威嚴地喝問:“你老實交待,如何搞迷信活動,騙取錢財的?贓款現在何處?!”錢老師想到錢都換了金子貼在財神身上,又都被盜賊颳去了,盜賊發財,財神又走了乾淨,自己一分錢沒落到反而吃官司,消息傳開去以後再怎麼為人師表?再怎麼出門見人?還要追贓款,心裡一急,兩眼上翻,不翻則已,一翻之下,認出上面坐着的大人,就是前天在街心花園寮棚里泥像前拜財神最最虔誠,出手也最大方的那個富態禿頂。

  錢老師絕望地想,這大人白白貢獻投資了那麼厚一疊鈔票,心裡能不火?如今案子落在他手裡,豈不要命?想到這裡,已經兩眼發黑,又聽上面大人追問一句:“交出贓款!”錢老師聽來如雷貫耳。周圍無數自稱受騙上當、捉他來的人也一起對着他伸手大叫:交出贓款!贓款!款!······這聲音象串串炸雷,把錢老師震得頭痛欲裂,站立不穩,暈暈糊糊地覺得已經身處呼嘯疾馳的警車中了,急得錢老師拚命掙扎,卻又如身子躺在棉花堆里。

  “······醒了······醒了。”

  “······酒······酒精。”

  “······中暑······熱。”

  “······高燒。”

  “昏······"

  這些遠近飄忽的話錢老師倒感到莫名其妙,他努力睜眼,想看什麼人在說。

  開始的時候眼前一片昏黃,什麼也看不清,漸漸地,恍忽看見幾個戴白帽白口罩的頭臉,白帽子上還有個紅十字。

  ······紅十字?錢老師努力地想。終於,錢老師明白自己不是在警車上,而是躺在救護車裡。

  他是在熱昏里,做了一串夢中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