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大哼哼
蓋生
閆大哼哼是我家下放的那個村子的大隊書記。所以得此雅號是因為他有口吃病,每一說話,句頭是“哼——哼”,句中或是“失一失”。瘦高個,水蛇腰,八字眉,近視眼,一張馬臉上總掛着青灰色的階級鬥爭。別看他左得要命,可他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階級異己”分子。據說他老媽就不是個安分的主兒,年青時綽號“閆大花”,有很多相好的。其中最熱火的是個巡長。閆大哼哼就照他的樣長的。趕趕大哼哼長大了,就被他這乾爹(鬼知道是親爹還是乾爹),安排到了鄉公所當小跑(當差)。那時候是所謂“滿洲國”時期,大哼哼“工作”就積極得很,那份“敬業精神”如今在基層幹部中都找不出來幾個。不然,怎麼會剛乾上幾天,就有人說他是“有錢的走狗,窮人的禍害”呢?小鬼子要和中國人打仗,費用當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譬如造子彈需要的銅,就是主要由漢奸們在民間張羅。於是閆大哼哼就“義不容辭”地肩負起這“光榮而神聖”的使命來。但他命運不濟,正在他鼓足幹勁,率領兩個鄉丁挨家挨戶收銅盆銅壺,鬧得雞飛狗跳時,滿州國倒檯子了,不然咋也混個掛洋刀穿皮靴的警察乾乾,這種差事當時是挺打腰的(光榮、威風之意)。由於當時那地方還沒有無線電或電話之類的東西,光復好幾天了,閆大哼哼還在忙着收銅盆。幾個從下江哈爾濱回來的老客看見了,大笑道:“大哼哼,你他媽的還給小鬼子齊(收)銅盆吶?,告訴你吧,滿州國倒檯子啦!回去告訴你干老兒(乾爹)把他那兩個豆腐牌子(肩章)摘下去扔大江去吧!”大哼哼一聽十分氣憤地說“哼——哼,抓起來,滿州國,失——失,鐵筒一樣,失——失,鋼管一樣”。幾個老客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這時,遠處鞭炮和“小鬼子倒牌子啦—”的聲音隱隱傳來。看來是真的啦。大哼哼扔下銅盆,撒腿就跑。
也不知怎麼搞的,沒過幾年,大哼哼又成了土改時流血鬥爭的積極分子。也不知是那些曾受過他氣的人太老實或健忘,還是工作隊急需一批骨幹,總之,他不僅很快就入了黨,而且還當上了村幹部。其實也難怪。他當小跑,算不上偽官吏。他媽閆大花雖然又養漢又抽大煙,可家裡沒啥田產,總不能因為抽大煙和養漢就給她家定個地主或富農吧?所以後來例次運動,閆大哼哼都要在訴苦會上痛哭流涕,控訴在舊社會他全家受盡壓迫的苦難。知道他根底的人背地說:“哼!要說老閆家苦哇,就屬他老媽閆大花最遭罪,一輩子叫多少有錢的男人“殘酷壓迫”過。
平時,隔三差五,有事沒事大哼哼都要把全村的“五類分子(地、富、反、壞、右)”叫來訓一頓,除了抖威風外,恐怕還有他自己不願承認的,要堅決和他的“階級來源”劃清界限的潛意識在作怪吧?批判劉少奇時,他在全村大會上,指控“如果劉少奇陰謀得逞,千百萬人頭就要落地,廣大貧下中農就要回到萬惡的舊社會,就要重受二遍苦,重遭二茬罪”。等到他敬愛的副統帥自行引爆了,他除了換個人名外,又毫不費勁地把這話重複一遍。緊接着又開始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他又義憤填膺,故伎重演,大喊:“鄧小平的陰謀如果得逞,千百萬個人頭就會落地”!也許是出於真實的恐懼,他每次都是一邊咬牙切齒地揭批、指控、一邊涕淚滂沱,昏天黑地,但他萬萬想不到最後一次競哭錯了,錯得他從此只有哭的份了。
本來,粉碎“四人幫”時,他已經隱隱感到不妙了,雖然在大會小會上他的調門仍很高,但明顯的底氣不足。因為從上面傳來的意思,批的主要內容都是他這些年忠實執行的。更令他驚恐不安的是,很快,那個他曾嚴厲指控和批判過的人又復出了,而且來勢洶洶。他看着周圍一張張意味深長的臉和不可捉摸的眼光,感到有些不妙:大概人們忘了吧?偏偏一個叫逑子的小淘氣包子,哪壺不開提哪壺,一見到他面就毫不客氣地喊:“老閆!鄧小平又上台了,你知道不?”大哼哼一邊口裡應付着:“哼——哼,失,知道,失——知道”,一邊慌忙往回走。可逑子仍追着喊:“失——,失——,也沒千百萬個人頭落地呀!”大家一片鬨笑,大哼哼臉色大變,一句話也說不上來,慌忙跑了。
大哼哼病了,也許是嚇的,也許是氣不順,反正時局的發展越來越超出他的想象。不僅他多年隨時隨地處置擺布的“五類分子”這些“帶罪字的奴隸”如今全部解放,還給予平民身份,而且,生產隊很快散了,車馬土地都分了,大隊的建制被村所取代,村長、支書又都沒他的份。大哼哼如今才真正理解什麼叫“復辟”,他多麼懷念“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時代呀!
我上學以後,一個哥們在給我來信中,順便提這樣一句:“閆大哼哼因對他兒媳婦行為不端,叫他虎兒子(虎,愚蠢之意)揍了一頓,癱在炕上,至今還在無恥地活着”。看完信,我不由的笑了笑,隨手放在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