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芳出門的時候,吳欣還死死地蜷曲在被窩裡,一動不動的。
她故意把門甩處爆炸聲來,但屋裡根本沒有反應。
林芳的眼睛有點腫,被冰寒的風吹到,感覺痛痛的。她努力地閉了閉眼睛,勉強緩過勁來。
昨晚她睡得不好。
吳欣是一個月前丟掉工作的。本來應該沮喪滿臉的他反而來了勁,好像剛從監獄里釋放出來的囚犯那樣如釋負重,天天在外面鬼混。傍晚林芳下班回家,就已經不見了吳欣的影子,打電話給他,響了很久,然後就被掛掉了;要不然就是
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中午在單位休息的時候,才終於聽到吳欣的聲音。
嗯……啊芳啊……
今晚記得回家哦。
嗯……好睏,我再睡一覺。
嘟嘟嘟……
晚上回到家,只有空蕩蕩的屋子。
七天,整整七天,吳欣好像從此在林芳的生活里消失。
在這七天里林芳的情緒就像一幅信號圖一樣起伏。她本來以為一個失業的男人嘛,可以理解。但到了第四天,她莫名的怒火終於異峰突起,然後就像走紅的股市一路飆升,終於在第五天的晚上達到頂點。
她回到家已經有點晚了,街邊昏黃的燈光照着她沉默的影子在眼前踽踽獨行。“咔嚓”的開門聲響起的時候,她突然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渴望:如果屋裡能發出些許聲音,那該多好啊!特別是有個人迎面上來,說一句——回來啦!這種想法以前從未有過,更別說體驗過。
一個人太累了,難免胡思亂想。
她洗了把臉,拿了一筒薯片,然後一屁股掉進沙發里。順手抄到了遙控器,管家仔。她叫了一句。突然她的手指猶豫了一下。她的直覺告訴她,她想靜靜地獃著。今天到底怎麼啦?她感覺今天真的很不對勁。平時習慣了煮好飯等吳欣回家的她,竟會希望有人在等她回家;平時最愛邊啃零食邊煲連續劇的她,竟會對着遙控器猶豫起來。
一個人太累了,就會胡思亂想。林芳又記起來這句話。每次她在工作時發獃或開小差的時候,她的老闆娘就會陰魂不散地出現在她面前,嘮叨上幾句,提醒她為了工作要多犧牲點個人時間分給休息。本來老闆娘的這句口頭禪,是她最厭煩的,可今天她居然兩次想到了這句話。不可思議!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真的夠累了。
一個人沒精神了,抵抗力就下降了,相反地,他包容的美德就凸顯出來了。
她倒在暖暖的沙發里,把手壓在額頭上,還好。閉上眼睛,她感覺一陣暈眩,她心裡的某個脆弱的角落突然感覺到害怕。
她馬上撐開了眼睛,像掙脫一個可怖的夢魘。
她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白白的溫潤的氣霧讓她感到渴。她拚命地吞下了兩杯冷水,很冰,很舒服。
她再次倒緊柔軟的沙發里,眼睛在空蕩蕩的屋子裡搜索着什麼。最後停在她跟吳欣的結婚照上。
她感覺照片里笑得甜密的自己在對着自己發笑。
一瞬間,她知道她跟吳欣倆完了。
一個摩托佬很快開了過來。這個城市的公交還不夠發達,摩托的生意就特別的紅火。
林芳坐穩了車。司機給了她一頂安全帽。這樣寒冷的天氣戴帽子是雙層的保護,安全加溫暖。
林芳推掉了。她知道自己今天特別需要跟寒風做最親密的接觸,帽子只會增加她的躁熱。
昨晚吳欣又不在家。
自從那七天後,林芳對他的態度日漸冷淡。但吳欣也不以為是。隔二連三地又出去鬼混了。他一出去你就別想她回來。而他在家的時間,話也少了許多,找工作更是一字不提。他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開電腦,玩他的魔獸世界。
啊芳,有什麼吃的?
林芳沒應他。
叫個快餐給我啊,餓死了!
……
他只好自己打電話叫了快餐。
給我把快餐拿進來啊!
……
後來他乾脆自己買了一大推東西堆在電腦旁,晚餐夜宵一起來了。
林芳沒料到吳欣昨晚會回來。
她已經睡下了。被吵醒的她帶有沉睡者被吵醒的慍氣。看到醉醺醺的吳欣歪歪顛顛地向床上撲來,她下意識地尖叫起來,抓着棉被逃下床去。吳欣一頭埋進床里,像頭豬似的哼呼着糊話。見他已經不省人事,林芳驟然被點起的怒火也無薪而息了。她才感到冬夜的冰寒。
今晚這床是決計不能睡的了。
林芳抱着棉被出到客廳,才發現吳欣連外門都沒關上。外面的寒風像決堤的山洪直往屋裡灌。
關好門。林芳在沙發上獃獃地坐着。明天還要上班呢。可這糟糕透頂的日子是決計不能再過下去了。快過年了……這個年應該去和爸媽一起過。想起了以前在家裡過年的溫馨場面,她眼睛有點濕了。
為什麼日子會過成這個模樣,人難道註定要越來越孤獨嗎?
她沒能恨下心來,到衣櫃里拿出一張被子進去給吳欣蓋上了。
想起結婚前吳欣把自己當寶貝似的百般依順,雖然婚後他又玩起了魔獸。但林芳總覺得應該尊重他的愛好,畢竟遊戲比起其他的不良嗜好也算不得什麼。可如今,林芳不說話,吳欣不以為然;不給他做飯,他自己叫快餐……她反而希望吳欣能對她發脾氣,問她到底為什麼不對他那麼冷淡。可他沒有,他對她視若無物的態度讓她簡直崩潰。她不相信一個遊戲就能抽空一個人的靈魂,不敢相信一個好好的男人怎麼就會突然間蛻變成一具沒有思想和情感的行屍。
如果有個孩子會不會好起來……
她不敢往下想了。她不敢拿自己去做賭注。就算這樣真的能喚回他的心,那七天的煉獄留下的傷痕,卻永遠也癒合不上了。
昏昏沉沉的時候,她想到了離婚——然後她就在沙發上睡著了。
離婚?她那時應該就困得睡過去了,因為此時她已對昨晚的想法沒什麼印象了。
前面有交警查牌!
摩托佬的叫聲讓林芳緩過神來。
摩托佬已經調轉了車頭,加快速度往回開。
林芳扭過頭看,當真一輛三輪警車追了過來。顯然他們發現了這摩托車有問題。
林芳的心開始蹦蹦地跳起來,畢竟這樣的事情自己還是第一次碰上。
停下車讓我下來。
來不及了。
摩托車還在加速,但後面警笛已經很快靠近過來了。
還不停下來!
警車已經追到林芳的身邊了。車上有倆個警察。一個在開車靠近摩托,一個站在車上,恨不得撲過來扭住摩托佬。很快他的手就伸過來了。幸虧摩托司機發覺得早,一手把警察的手潑開。當那手又一次靠上來的時,沒拉到人,反而把林芳掛在車頭的包撈走了。林芳一見急了。把包還給我!她側身伸手想抓回來。就在這時,林芳感覺自己的上身向後抽離,然後整個身體失去了平衡,騰空,一種無依無靠的恐慌,驚悚,她重重地落在柏油路上,仰面朝天……
當她有過知覺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大街上。一群警察圍在她周圍,議論紛紛;街道的對面站着層層的人群,朝着她看。她才感覺到臉像結了一層冰似的,後腦勺痛得很;好不容易翻身過來,她的臉差點埋進一灘血里,鮮紅的血,她的,她的血!一股冷流瞬間刺透了周身,她感覺到透骨的冷。她的頭在下沉。她只能用一隻手橫在血上,撐住頭。
可惜讓他媽的跑掉了!
他媽的醫院的車還不來啊!
她聽到旁邊的警察說話。
得打個電話跟老闆娘說。她顫抖着手從口袋裡摸出了手機,她的手凍得有些僵了。
你還沒到啊?還想不想做的?
她還沒開口呢。她滿足地擠出了笑容,慢慢掛了電話。她感覺此刻的自己出奇地清醒,她知道她真的不想做了。
她想到了吳欣。應該打個電話給他。
電話通了,嘟嘟嘟嘟嘟,究竟沒有接聽。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她攤開了手掌,任手機滾進血里,粉紅的手機變成了鮮紅。
她突然有個奇怪的想法,一個白領竟會這樣躺在街上,呵……
她努力撐開眼皮望了望街對面,感覺人群在漸漸地模糊,依稀看到已經有人在買年貨了,鮮紅的對聯,公仔,大紅的燈籠。大紅燈籠高高掛……
呵,這個過年一定要回家跟爸媽過……
迷迷糊糊中,她聽到了警鈴響起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