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兩片,三片……
他站在辦公室臨街的大玻璃窗前,數着被秋風吹落的樹葉。
那是一棵兩摟粗的大楊樹,沒有人能說清是何人在何年種下的,道路拓寬的時候,人們特意把它留了下來,筆直的路不得不拐個彎。不時的有一片葉子,從樹枝上飄下來。
都好幾天了,自從那天他驚異地發現,那飄落的樹葉多麼像飄逝的歲月,他就執著地數着落葉。
許久,他轉過身,把目光投向辦公桌,那上面堆滿了還沒有記賬的原始憑證。沒必要再數了,根本數不清葉子到底落了多少,難怪同事們都說自己發神經,他突然生起自己的氣來。
他高中畢業後接母親的班來到食品公司,經理看他的字還算周正,文法也通順,就讓他到了辦公室。公司不大,沒有專門的秘書,所有與文字有關的事都是他的工作。很長一段時間他工作的心氣很高,三年內,樹了九個先進模範典型,還有一個出席省的勞動模範。工作當然是人家乾的,但那材料可是他寫的。眾人都清楚,沒有他那隻筆,成績和經驗是不會典型生動的。終於有一天他明白了,自己不過是為別人做嫁衣而已。
辦公室老主任退休了,他想自己總該有希望吧。科里還有兩個人,小趙負責後勤,平時就是灌個煤氣,發點勞保,秋天分分蘋果、白菜;小楊是個隨軍家屬,公司的團支部書記,平時在辦公室收收發發,偶爾組織幾個年輕人搞個活動。他怎麼也想不到是,小趙當上了辦公室主任。最可氣的是,辦公室新來了一個人,接替小趙的工作。以前是老科長給他布置工作,現在是趙科長給他布置工作。
他決心擺脫這種命運。於是,考取了職業大學,攻讀企業管理。他要學有專長,干一些自己有興趣的事情。兩年的寒窗苦讀,諳熟了“泰勒制”“馬斯洛層次說”及“看不見的手”。崇拜大衛里加圖等一代宗師創立了縝密的經濟理論,更羨慕哈默博士建立的經濟王國。他夢想在中國這片貧瘠的土地上,耕耘出一片商品經濟的試驗田。哪料到,現實給他補上了在校園學不到的重要一課:理論是蒼白的,生命之樹常青。
辦公室的氣氛使他窒息。對面開票的姑娘在織毛衣,興趣正濃,保管是個二十七八的小夥子,躺在沙發上出神地看着《七劍下天山》,女主任仔細地修剪着指甲。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搖搖頭,點燃一隻煙,望着那一縷縷上升的煙柱,獃獃地出神。
一個商販打破了僵死的氣氛。批發一件酒、兩箱罐頭、外加副食調料一大堆,足以備齊幾桌酒席。一陣忙亂過後,女主任伸出修剪整齊的手指,開始數落老公公住院、小叔子怎麼不孝順,買那麼一點兒東西,不夠丟人現眼的。在這種環境里。泰勒、馬斯洛、哈默一個個呆若木雞。她們的喋喋不休倒像是大學問家精闢的演說。8小時之內的熏陶,他已經習慣了這種混沌的空氣,他把一切經濟理論、管理科學請進書櫥,那種原始的惰性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習慣。這個辦公室就是一把奇特的鎖,鎖住了他那跟興奮的神經,鎖住了他睿智的大腦。他機械地聽着。“啊!真漂亮”隨着姑娘的一聲驚嘆,四雙眼睛一同轉向窗外,一個穿着淑女裙的女郎翩然而過,在這深秋的天氣,卻是別有一番韻味,姑娘爬在玻璃窗仔細地看,同時徵求女主任的意見,問自己穿上好看不好看,然後回到座位上,習慣地照着鏡子,塗上了一點兒口紅。
對於這一切他已見怪不怪了,只是感到有一種壓抑。實習的時候,年輕的副經理同他探討現代管理在現代企業的重要作用,鼓勵他寫一片論現代企業為什麼與現代管理脫節的畢業論文。他洋洋洒洒寫了上萬字,得到了老師的讚揚,留作學校的優秀論文。為此,他激動了好長時間,滿有把握地想,一畢業就把學到的全部管理理論應用到實踐中去。兩個月後,他畢業上班了,經理又同他談了好長時間,說是公司急需像他這樣既有實際工作經驗又有理論修養的骨幹,決定讓他到基層發揮專長。就這樣,他來到了發揮專長的地方——一個批發分部,當了收款員。他不明白,管理知識與點鈔有什麼聯繫。一天下來,除了那幾捆整鈔、碎票外,什麼都沒有,他失望地要把保險柜砸碎,可馬上又聯想到,這是資本主義初期,工人反抗資本家的最原始的行為。該死的政治經濟學,這時還忘不了。後來他才聽別人講,前任收款員通過關係上調走了。這次他又為別人做了墊腳石。
保管員一骨碌從沙發上爬起來,問他到底誰的劍術最高。他說,梁羽生最高。為什麼?因為他讓誰最高誰就最高。
他又站在窗前數落葉了。不知哪一天,葉子已落光了,他便看街上的行人。有男的,有女的,穿着五顏六色,稀奇古怪的衣服。有的微笑,有的木然,但一樣都匆匆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