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 串

　　宋幺姑一直是個場面人物。場面人物宋幺姑其實是個男人,之所以叫幺姑是有淵源的。其一,宋幺姑身子單薄,細腰長頸,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幺姑相十足；其二,宋幺姑嗓子尖細,標準的娘娘腔,張口必甩蘭花指；其三,也是最主要的,宋幺姑居然男生女相。

　　不叫幺姑叫他啥,何況他又一生不娶,天生就對女人沒多大興趣。陰陽人一說,離黑王寨太遠,鄉下人都善良,想不出如此刻薄的字眼。

　　男生女相得追溯到宋幺姑上小學的時光。那年上面派了個下放知青到黑王寨小學教音樂,姑娘是一所戲劇學校畢業的。

　　報到第一天,碰上唇紅齒白的宋幺姑正和一群小子在操場上瘋鬧,女教師盯着宋幺姑看了又看,黑王寨的孩子多邋遢,很少像宋幺姑那樣眉清目秀,穿着整齊的。末了,女教師愛憐地一摸宋幺姑的小頭說,乖乖,鄉里也有這麼俊的女娃!

　　女娃!宋幺姑心說,還老師呢,男女不分!跟着宋幺姑調皮地一吐舌頭,沖女教師擠了下眼,從從容容地掏出小雞雞,對女教師做了個鬼臉,一泡尿便噴射而出。

　　鄉下的孩子,野!宋幺姑雖長得秀氣,但野性未泯。女教師半天沒回過神,回過神就只想起舊日戲劇中常用的一個詞來——反串！

　　宋幺姑若在舞台上反串花旦,足可以亂真。一泡尿就這麼改變了宋幺姑的命運。壓腿,吊嗓子,拿大頂,這些舞台上的基本功開始伴隨童年的宋幺姑度過蛙鳴雞啼, 伴隨少年的宋幺姑走過水秀山清。

　　三五步千山萬水,四六人萬馬千軍,多壯行色的人生啊!鑼鼓聲中琴弦那麼一響,風走鶴行,人心激蕩,一段曲子下來,能讓沉醉戲中的宋幺姑看出歷史河流的顏色,聽出歲月深處的動靜。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宋幺姑明白了,自己就是為戲所生的。偏偏那是個樣板戲走紅的年代。宋幺姑被推上台，演鐵梅,沒鐵梅的英武；演江姐，沒江姐的豪情；演阿慶嫂,缺阿慶嫂的幹練！

　　一甩手,是蘭花指微翹！一舉足,是蓮花步輕移！這哪裡是英姿颯爽不愛紅妝愛武裝的中華兒女,分明是封建社會的殘毒餘孽！宋幺姑剛進縣劇團,就被打發回寨里來,種地!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宋幺姑一下子有了前途末路的茫然。好在鄉下人年關愛唱戲,有老輩口傳相授的,什麼站花牆,秦香蓮,夫妻觀燈,也有自編自演的本寨一些故事,一句話,臘月一到,人們便求隊長,安排宋幺姑唱戲吧!

　　宋幺姑一年的工分就在這兩個月掙足了。那是何等的場面啊,老少黑壓壓一群人就在鑼鼓聲中引勁瞪望着宋幺姑從幕後現身。

　　宋幺姑出台,多是青衣裝扮,回頭四顧,扭腰擺臀,一副心思重重模樣,宋幺姑是張不得嘴的,聲起色出處,婉轉繚繞,似北空出月,如鳳鳴梧桐,鄉里一年的殷實與富足便是眼前的舞台了,便是宋幺姑戲中的人文了。

　　破四舊的聲勢是浩大的,宋幺姑被上面派來的工作隊剃了光頭,遊街！宋幺姑的眸子一下子暗淡了下去,走路也不再顧盼有姿了,宋幺姑把自己關在屋裡寫檢查,稿紙用了幾厚本,墨水用了幾大瓶,卻不見認錯求寬恕的隻言片語。

　　再以後,沒人理會他了,畢竟,宋幺姑是貧民身份；畢竟,黑王寨人對批地富反壞破四舊沒太大的激情。宋幺姑的日子一下子淡出了舞台,逢年過節,人們總要在宋幺姑門前站上幾分鐘,哪怕聽一聽宋幺姑喚雞趕鴨的聲音,也是一種享受呵！

　　日子脫貧了,又溫飽再小康了,大戲轟轟烈烈唱起來了,後生姑娘都想亮亮嗓子,卻沒了言傳身教的人,宋幺姑的嗓子早破了,一個行將就木的人,能指望他個啥

　　偏偏宋幺姑還指望上了,前去探望宋幺姑的人居然從宋幺姑手裡拿到了幾個失傳的劇本,稿紙都發了黃,下邊還印有公社革委會的字樣。

　　宋幺姑在生活中也反串了一把,當年的交代材料成了今天的寶貴劇本。開演那天,宋幺姑被安置在戲台下正中的位置。

　　琴弦聲四下漫開,宋幺姑眸子一亮,他彷彿看見,歷史的河流又有了顏色,歲月深處又傳來迴響！宋幺姑就這麼駕鶴西歸在雲端上,無須的白面上布滿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