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往山裡流,代代出諸侯!這話在黑王寨傳了一輩又一輩,這水也往山裡流了一年又一年,寨子里卻沒出過一個人物,更別說諸侯了。看來傳說只能是傳說,當不得真的!
因為沒出過人物,黑王寨的人就不續族譜,不設祠堂,先人們那點掛得上嘴的事情,就靠口口相傳了。不像古時那些達官貴人,皇親國戚,正史野史閑史一大堆,到末了,連自家後代子孫也辨不清真假,反倒惹平民百姓笑話!
黑王寨姓氏雜,誰也不曾笑話誰,各人做好自己的本分事才是正經。 笑話人,能把自己笑話成一個諸侯不成?因了這點緣故,黑王寨的人多半有手藝壓身,是藝不是藝,壓身就得跡!這話,也是祖宗傳下來的。
也有不得跡的,那就是花匠老丁。掙死人錢的活路,能得多大個跡?糊個囫圇飽而已,雖只是個囫圇飽,老丁卻把活路做得特別精細,花工本身就是個細活,老丁再這麼一精細,得,那些紙糊的金童玉女,高頭大馬,亭台樓閣就栩栩如生了。可惜,擱不上半天,一堆火又灰飛煙滅了,頂多讓死者的親屬嘖嘖讚歎一番。
就這一聲聲讚歎,對花匠老丁來說,卻是極大的鼓勵,手藝人,掙錢不掙錢,混個肚兒圓,誰都可以的。但一聲真心的讚歎卻不那麼容易得的,寨子里的人口拙,不興說違心話,除非你的活路真的做得頂呱呱。
黑王寨能把活路做得每一個人都嘖嘖叫的,你扳着指頭數一數,還真就老丁一人。服氣不,不服不行。老丁膝下無子,僅一女,心眼高,高得看不上寨子里的手藝人,從寨子外面招進一個女婿來。寨子里有規矩,端人碗,受人管。女婿就隨了老丁學花活,算是門裡師了。三五年下來,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女婿自覺可以出去接活了,就對老丁央求說,爹,趕明兒再有活,您老就歇着,我替你跑腿!女婿是不想給老丁打下手呢,三十大幾歲的人了,被個老頭呼來喝去的,在外人眼裡,很沒面子的事。年輕人,哪個不好個面子呢。
女媚的心思老丁不是不懂,老丁也一向好說話,頓了頓,老丁說,行啊,哪天攬個大活了,你就去!在花匠眼裡,大活有兩種,一是亡人的五七之期,二是三年滿孝之日。這兩宗事,多窮的人家也會傾其所有,為亡人風光一番的。
女婿就等大活來臨,五七來人請,進門煙人家奉給老丁;滿孝的來人請,坐在上席喝酒的還是老丁。女婿心就犯堵了,看來這女婿還真就只算半個兒,你挖了心肝給人下酒,只怕人家還嫌腥!
女婿就沉下臉悶着頭做事,接活的話自此絕口不提,手藝倒是日漸精進了許多,越精越發現花活中的絲絲奧妙來,別說,老丁做的金童玉女,你只要拿手碰一碰,頭就點個不停,活靈活現的,那亭台樓閣,乍一看都像有微風入林呢。
日子像樹葉,枯了黃,黃了青,那日里老丁正閉目養神呢,女婿娘家來人發喪,親家公駕鶴西歸了!
老丁喚出女兒女婿來,手一揮,去吧!見女婿光着手,老丁又補上一句,帶上做活的家什!女婿不解,三天圓墳就燒一棟房子和金山銀山,這點小活,誰做不是做啊?老丁眼一瞪,花匠心裡就沒有小活這兩個字,你親自做吧!女婿再望老丁時,老丁已閉了眼。
帶上家什,女婿心急如焚和老婆直奔娘家門,那活不用說,是做兒子親自動的手。爹辛苦一輩子,沒住上像樣的房子,到了陰間,總得有個好歸宿吧!女婿一邊淌淚一邊做活,爹對他的千般好像過電影似的浮在眼前,那活路做得自然盡心,其間連鼻涕淌過河了都沒空擤一擤。
三天圓墳那天,金山銀山一出屋,小樓就一片珠光寶氣了,親戚族眷左鄰右舍不由自主嘖嘖讚歎出了聲。名師出高徒呢,這是!
化了紙錢,燒了金山銀山,女婿回到寨里來,把家什剛要還給他爹,老丁一擺手,說,以後再有活了,你去接,我老了,也該享享清福了!可我還沒接過大活呢,怕砸了爹的牌子!女婿說。
大活,什麼大活比得過你爹過世?老丁眯上眼,孩子,咱做花活的,時時記住,死的就是自家親人,你的活自然就做細了,做精了。七十二行,行行要用心的,主家就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呢!
女婿不說話,雙膝跪了下去。他明白老人的良苦用心了。老丁不睜眼,繼續往下說,古人說的拜將封侯又如何?沒有衣食父母,哪來王侯將相?花活做好了,不也是一方諸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