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上走路不空手,拿根竹棍趕瘋狗!貴生手裡雖說沒空着手,但也跟空着手差不多,貴生手裡端着兩塊豆腐,走過喜妹子屋場時,貴生特意先探頭四處瞅了一番,才壯着膽向前邁開了步。
喜妹子的狗,下口猛,還悶聲不響的,都說是狗隨主人,這話也不是那麼絕對。喜妹子的嘴雖說凶,可那是有名堂的,寡婦的嘴,要不狠,哪個男人都想伸出舌頭舔舔的。貴生是老實人,是沒賊心也沒賊膽的老實人,就沖這,喜妹子才能給他個好臉色。在黑王寨,也就貴生能進喜妹子家的門檻。
村長臉面夠大唄,照樣進不了,有幾回村長見了貴生牙咬得咯嘣作響,說貴生你他媽的都可以當二村長了！
二村長？老實人貴生沒反應過來,鄉里不是說精簡幹部嗎,還選我一個光棍當二村長？
村長就哈哈大笑,笑得貴生心裡直發毛,貴生好幾次看見村長灰溜溜地從喜妹屋場旁走過,手裡捏着一把掉了瓣的花,不用說,那花被人拿腳狠狠踩過。
敢踩村長插的花,在黑王寨,只有喜妹子有這份膽識。黑王寨是個窮山惡水的地方,但不出刁民,於男女之事也看得輕,大凡男人相中別家的媳婦,瞅個合適機會,采一束花放在女人的竹籃里。女人若願意,笑笑,摘一枝插在頭上,晚上給你留個門,或到野外瓜棚里一番溫存。若不願意,轉過身把花悄悄扔地上,彼此心照不宣。一個寨的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傷不着人的自尊。當然,這是老輩人傳下來的,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插花”,如同今天娶媳婦的鬧房,都有講究的。往大了說,也是一種民俗,也是一處風情。
貴生就在這種風情里走過喜妹子的門口,奇怪的是,只要是貴生路過,喜妹子總倚在門楣邊嗑瓜子,紅唇白齒上下一合,一聲脆音飛出總砸得貴生心裡“咯噔”一響。眼下,喜妹子正妖妖嬈嬈沖貴生招呼着,眉眼裡全是笑。
喲,貴生啊,看不出你一個老實人,還喜歡吃豆腐？這話很有挑逗的成分,貴生再老實,吃豆腐的引申意義他還是曉得的,貴生就紅了臉,這不是沒人弄菜園嗎,買塊豆腐拌上瓣醬,免得炒菜,省心！
喲,你倒挺會過日子呢！喜妹子笑,笑得貴生把頭快扎進褲襠里了。黑王寨里人都知道,貴生家的菜園比人家的稻場還要光溜,也是的,哪有男人會侍弄菜地的,這也叫會過日子？
喜妹子停了笑,笑一個自己喜歡的老實人,她不忍心。喜妹子就說,進來歇會腳,到我菜園裡帶把蔥回去,生蔥熟蒜,清白好看！人活着,不就圖個嘴裡快活心上好看嗎？
貴生快活不起來,一個光棍漢,哪來的快活日子啊！見貴生還低着頭,喜妹子不高興了,咋啦,難不成還怕我一個寡婦吃了你的豆腐？這話說得重了,貴生若再不吭聲,只怕喜妹子會喚出狗來咬他的,貴生就沖四處瞅了瞅,見沒人路過,頭一低,“哧”一聲鑽了進來,像做賊。
喜妹子在後面收了腿,回身,也進門,卻把狗放了出去,在門口晃蕩,像放哨。
貴生把豆腐放在廚房一個瓦盆里,看看缸里沒半缸水了,就去操扁擔,寨子里吃水老大難,要下河挑,一般的女人,吃不消！喜妹子攔住了,別,給我慣出嬌小姐脾氣來,誰來打短工,供我吃水啊！
貴生漲紅了臉,你喜妹子的門檻外,打長工的都排成隊了,還少了打短工的！這是實話,喜妹子模樣好,男人是因公死的,沒添生不說,上面還添了筆撫恤金。在黑王寨,這樣的寡婦比黃花閨女都金貴。
喲,老實人啥時嘴上也抹蜜了？喜妹子裝作生氣的樣子一跺腳,不許你這麼埋汰我！不是埋汰,我心裡有數的,你連村長的插花都不收,還有誰能上你的心啊！貴生乍着膽子說出這麼一句。
喜妹子眼圈一紅,有人喜歡我當然高興,可我是寡婦你知道不,我還要嫁人的,要周周正正嫁人的！貴生腦子一下子就蹦出黑王寨的一句戲言來,十個女人九個肯,就怕男人嘴不穩！說的就是插花這一習俗呢。
你是說……貴生不好往下問了。喜妹子點點頭,你看村長那嘴像是能把住門的嗎？
不像！貴生知道村長喜歡在農戶家喝酒,喝醉了就亂顯擺，該說不該說的全往外倒。
那你找個嘴上把門的啊！貴生咧開嘴補了一句。
嘴上把門的我又撬不開人家的嘴！喜妹拿眼哀怨地望着貴生,不曉得人家插了花願不願意留下來過日子呢！誰？妹子要信得過哥,我去給你撮合撮合！貴生把胸脯拍得山響,給妹子留下來當長工,是難得的福分呢！
信,信得過。這樣吧！喜妹子拍拍手,我先把自己拾掇拾掇你再去撬他的口吧！好啊,怎麼拾掇？貴生望着臉上起潮的喜妹子說。給我頭上插朵映山紅吧,對,就院子裡帶黃芯的那朵映山紅！喜妹子一指牆角。貴生走過去,蹲下,那朵映山紅開得正艷,雲想衣裳花想容,說的正是這吧！
貴生小心翼翼地把花採下來,喜妹子正拿了一面鏡子對着臉左顧右盼呢,要說花好看,哪有喜妹子的臉生動啊！在貴生眼裡,喜妹子才艷若桃花呢。
貴生心裡熱血上涌着把花插上喜妹子頭上,忽然喜妹子人一歪,吹氣如蘭回過臉對貴生說了一句,晚上,記得早點來啊！早點來？貴生一怔。喜妹子指了指門,它，我給你留着！
貴生心裡一激靈,自己給喜妹子插花了這是，要擱平時，打死他也沒這個膽的。喜出望外的貴生拔腳便往外跑,不知情的還以為他被瘋狗咬了,那兩塊豆腐他早忘記了。貴生跑得狼狽,跌跌撞撞的,邊跑邊喜不成聲地大叫：我要做長工了,我要做長工了……身後傳來喜妹子吃吃的笑,笑得頭上的映山紅一顫一顫的,在春風中盡情的招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