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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美留住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把 美 留 住

  艾 平

  有蹭吃蹭喝的小廝,便有挨宰的主兒;別人為口福佘情面,我因賞景而打借風牌,借得東風好乘船。

  借風或多或少有沾光心理,當客不得,做客不能,欲罷難捨,蹭來一瓢飲打住饞蟲鹿鳴,就比如酒徒聞到酒味兒,找個由頭挨到酒桌,呵呵一笑,被在座某位拽一把,或虛讓幾語,癮君子扭捏一下,順坡下驢,干盡入場酒,融入了戰鬥集體。

  大約酒文化適於諸多玩事,蹭到焦作雲台山風景大宴后,我們幾個趕樂子似的一路插科打諢,擯車程寂寞。東家中,有一汽車司機善侃,其一笑話發生於他的行業圈——某兄開客貨車跑長途,落寞中瞥見前面一徒步金髮女郎,水蛇腰小擺,頓時心裡痒痒,欲邀她搭車同行,豈知緊急剎車一看,原是一滿臉皺紋老太,敗興之際猛踩車油門,一溜煙兒馳去……

  我讀中學時,教語文女教師,男生看她比看黑板頻次高,她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一行字:人走在碎石鋪陳的小道,道上灑滿落花,花上卧一傷鴿。斯景猶如一倩女為防土匪猥褻而臉塗鍋灰,生憫厭。隨後,學生注意力得到調整。人往往失美於刻意的叫板,在神聚撲捉時,它倏然從你腋下溜走。倘若那司機沒有回眸的瞬間,妖嬈的身姿,將是他不斷憧憬的光點。

  我喜歡撐傘在細雨中穿行,不是為浪漫愛情的尋覓,是由於這時候街景溟濛在雨霧中,沒有丑與美的分辨,這樣不會失掉一半好心情。我更喜歡站在堤坡,看河上雨點打出圈漪,接着,河面泛起水煙,最好再聽到漸行漸遠的女鞋呯呯款步,放眼望時,一襲白色衣裙,隱約在石板鋪出的道上,視線被飄動的柳絲遮斷了。

  思想如儲熱能的燧石,擦亮精神隧道的光和美,但由於眾生視差錯會,美在我們指隙滑掉了。人重在感知美而不毀棄,悲在毀棄美而不察覺,昧在察覺美而不留住,輕在留住美而不揚飆。

  工區車棚西端一棵松樹,不知何時枯了枝,墜落地上的松針,如織一張褐色毯子,柔韌錐目。月前,我見這般光景,終於憶起去冬落葉,大概那時它便病了。看着松枝孤禿,我手寸一下樹徑,四把合圍,再看樹榦根須,無傷無蟲蝕斑痕,緣何失翠?我不曉得,也沒有人關注過它第一波針葉的飄落。

  抓一把松針在手裡,捏看不出名堂,心想些不着邊際的東西,想一株珍木歿去,一傘綠蔭不再;想門前楊樹上巢鳥,還會臨枝鳴翠么?想霧霾中穿行者,可否記得它……

  荀子說:“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古代聖哲荀況,闡明人可貴於主宰萬物的情智,人性美創造美麗世界。法國人巴斯加爾在《感想錄》中,把人比作一根會思想的蘆葦,一襲風就能掐斷它的脖子,但它因有思想而比宇宙強大。巴斯加爾和荀子像沙漠里的胡楊,撐起兩樹綠蔭,活着散發幽香,枯死溢出芳香,死後瀰漫濃香。

  大巴駛入山道后,往來游車或打照面擦過,或掠風趕過頭去,遊伴中有人恐車把式疲勞駕駛,弄出險情,拋出一故事打精神。故事的主人公我不陌生,此時隱去他的名諱。

  那次,他駕解放卡車,趕夜拉貨,車行途中,驀然瞥見一車胎倏地朝卡車前方旋去,心道,哪輛車甩下來的,叫俺撿個便宜!遂加大油門窮追不捨。車胎滾動一陣后,咣當平躺路上,他剛要下車去撿,這時卡車扭斜下來,車頭一側觸地,原是自家車失了前輪,由於車速保持了車身平衡。

  這當兒,美是架起生命隧道的拱石,在山體下通透光明。

  見大伙兒哄鬧,導遊小姐亦樂得花枝亂顫,又聽後排座有人哼唧流行歌,提議大家共唱一首紅歌調口味。莫說那個少素養,換了范進孔乙己老兒,難保不奪人話茬,道盡賈寶玉偷吃丫鬟口紅的典故來。

  游團到雲台山時,太陽東斜,大伙兒排在山門前拍照留念,之後,仨倆就伴轉悠。初夏的陽光爍人眼睛,我避到一鋪面檐下,打着帽圈扇涼,看斯地人如潮湧,實感雲台山日進斗金不虛話。

  進入景區乘環遊車,來到景中景紅石峽,跟踵蹴進,一踏上峽谷棧道,便有一絲絲涼氣撲來,爽心舒體。仰頭望對峙兩山,陡峭如駝峰斷裂,山岩油潤,紅霞霞撩目,崖頭若在白雲間曳搖。再看壑低,一掛掛瀑水循階沖騰,激出一潭一潭渦水,涼嗖嗖綠茵茵,誘發赤條條撲入浴缸的衝動。山溪奔出谷口后遁入石罅成了暗河,從另一地帶冒出匯進幹流。山有大美,我不能言,只能留下一片羽,插在記憶的風箏上。

  06年仲夏,兒子歇暑假,聽我說要跟處長到青島,忙扒地圖找地理位置,問我走那條線,我答不了。蹭來的美差,跟着走唄!我人至中年只在電視上看過海,兒子纏着同去的理由也很得體,年齒十一,見到最大水域是此地水庫,可謂同齡人中孤陋寡聞者。他努嘴繼續掃描牆上挂圖,我明白他小殷勤里的盼頭,只得變法兒哄住鬧。

  大巴游車啟程時,車上空落幾個座位,我開始嗟悔。看遊伴自掏腰包給兒女圓夢,想起自己澆滅兒子躥升火苗的場景,在嘆息里撥通家裡電話,他像導航員般預告起旅遊點線。

  站在蓬萊閣,無涯碧浪卷我思緒,如一葉舟,迴旋奔突。蹚水在淺水灣,掬一窩海水送進口裡,一種咸澀是我童話世界不曾料想,我如劉姥姥進大觀園,憨態任由別人說去。在蓬萊海洋極地世界館內,一邊看海師惟妙惟肖表演,一邊通過電話向兒子描繪場景,直到手機欠費掛斷。當晚,投宿長島自然景區,在漁家小院海鮮桌上,我替處長滿飲了他杯中存酒,天旋地轉在海島一方。

  到家后看着地圖上鉛筆標杠,我說,水庫放大億倍就是海。兒子這時把捎給他的小螺號嘟嘟吹響。海有大美,我一樣描述不了,或許攝影家可以圓夢。

  故鄉一女生給我抹不去的音容,在她一次河邊漿洗。晚霞鋪出紅毯時,我在堤上溜達,鳥瞰澧河,見滸上搭石坐一村姑,裸腿於清流。她時而槌打,時而漂擺,額前流海飄拂,儀態婉麗,激起了一顆少年心顫動,於是,我席地而坐,等她挎籃子走過身旁,覷個親切,其實我曉得她是我小學時的同窗。人有大美,我辭難工,唯有竊喜在眺望里。

  詩人柯岩初見陶鑄夫人曾志,被眼前一亮打愣了神,留下想象空間。我從電腦調出曾志圖片,希圖一覽名媛,但左看右看,怎麼也找不到訝異所在,揣摩着大詩人大約被一種氣韻攝住了魂。延安時期,毛澤東主席就很欣賞這位巾幗的陽光麗質,彼此言笑甚歡,建立了私誼。美誕生於花葉相映中,存活於醜陋襯照里,凋萎於季候風尖上。

  坐在雲台山萬善寺石碣前,默念偈語,翩舞思緒,煽起陳年老事,一縷縷如梵唄仙樂,縈繞周遭,我被山風佛意激揚了。《壇經》雲,前念迷即凡,后念悟即佛。我輩乃凡胎肉身,無參悟佛道機緣,且行且體驗塵世苦樂,不啻一種修行,而憬悟人生沿途風物,亦契合佛門思辨哲學,譬如前次遊歷蓬萊,擷到馬祖成佛的故事花蕾,便是獲益。

  馬祖學道伊始,獨於一室坐禪,懷讓禪師為點化他,故意在他面前磨磚。久了,馬祖忍不住睜眼發問,懷讓答磨作鏡。當他質詢磚何能成鏡時,懷讓反詰,磨磚既不能成鏡,坐禪豈可成佛?聞言,馬祖頓悟人對自身固有的佛性覺悟即修成正果的佛理。

  人性之光穿透夜幕,閃亮了舞台,佛光度化了自己。馬祖被後世尊奉為東方的海神。

  慧能禪宗認為,人佛性人性各半,二者統一於一體,分離則無佛。依佛理言,偶像因了舞台背景,聯構出美輪美奐;追星族心癢在石榴裙風張弛一刻,瀾花隨起,這不只氣場使然,更在於美由人的心性擴延,所謂佛法無邊。因而我們說,大美是刪除了疵瑕的玉雕像,是地老天荒可以忽略不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