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還沒有人聽說過快劍展岳,但是現在已經沒有人不知道。
江湖人才輩出,每隔幾年總會出現一個快刀或者快劍或者快槍。對於他們的描述總是很傳神,比如快如流星,比如快過閃電。但他們消失得同樣很快。還沒等聲名鵲起,就已經銷聲匿跡了。
原因很簡單,你快,總有人比你更快。
但對於展岳,已經沒有人再敢嘗試挑戰。因為白月門的馬少主,天雲會的葛二當家,還有驚弦劍顧一散人,流星錘雷鳴等等一批以快稱道江湖的名家都確確實實死在了他的劍下。
沒有人見過他出手,甚至沒有人見過他的劍出鞘。因為見過他出手的人都已經死了。
但也有一個例外,那是一個樵夫。他在楓屏山中偷看到了展岳和風雷刀任十二的決鬥。
任十二當然現在毫無懸念地成了一個死人,但在這之前,風雷刀在江湖上成名已久。一把風雷刀舞得虎虎生風水瀉不透,十二刀以內,對手一定會躺在他的刀下。
但根據樵夫的說法,當時任十二快如電光火石的一刀劈向展岳的時候。展岳卻穩如泰山,直到任十二快到身前了才緩緩拔出了自己的劍,但就在這個時候,任十二卻突然遭到雷劈一般身形一頓,再不能向前半步,只知道獃獃地看着展岳,於是,展岳就慢慢地,甚至很溫柔地,將自己的劍插進了任十二的心口。
因為這個說法太傳神,而樵夫又是唯一一個見過此事的生還者。所以這個樵夫一時間竟也名聲大起。被很多茶樓酒館請去給裡面的客人說書。後來請的人多了,樵夫的出場費居然漲到了十兩銀子一個時辰。而當時名嘴宋天書的出場費也不過才八兩。當然這是后話。
實際上,任十二也確實不是那麼好殺的。因為任十二有個女兒。有個極其厲害的女兒。蔓香閣的樓主任琴素。
大凡聽過宋天書說書的人都對琴素很熟悉,因為宋天書說不完的故事裡,最多最精彩的就是任琴素。八歲時就能將在家做客的鬼才周停耍得團團轉,十二歲時只帶着幾個丫鬟創立了蔓香閣,三年之後江湖上出現蔓香令,又三年,江湖人無不對蔓香令俯首帖耳,惟命是從。
不但如此,這位年方雙十的姑娘還才藝過人。據說她畫的那幅《淡月驚鳥圖》在黑市上已經賣到了三千兩銀子的高價。更要命的是,任琴素還有着一副絕艷的容貌。宋天書曾經感嘆說,有這樣的容貌,即使她不會半點武功,這天底下只怕也沒幾個男人是她的對手。
很快,全江湖的人都知道,展岳將在兩個月後死在楓屏山。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因為這是蔓香令,蔓香令從來沒有失敗過。以前有很多人不信,現在他們都死了。
但這次畢竟是展岳。展岳也同樣是這個武林中的奇迹。一樣的,很多不相信展岳能比自己更快的人現在也化作塵土。所以至少展岳自己,看上去並不那麼擔心。他依然會每天帶不同的姑娘在山中看日落,直看到夜色深沉。並且他提前將任琴素約到了楓屏山。
於是在這一天,在楓屏山。展岳靜靜地坐在百年槐樹下,旁邊是他的劍。陽光透過樹葉灑到他的臉上,他的表情平靜而茫然。這一天,距離任十二被殺只過了四十九天。正好讓琴素為她爹守完了重孝。
所有人都覺得,展岳一定是在無邊的痛苦中掙扎了許久,終於熬不住了,希望能早點了結自己。
但是當任琴素緩緩走到展岳的面前時,在旁邊的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展岳已經在第一個瞬間愛上了任琴素。
展岳苦笑着說,你果然很美。我一直很懷疑你是否真像江湖所傳聞的那樣美。現在展岳苦笑着說,你果然很美。我一直很懷疑你是否真像江湖所傳聞的那樣美。現在看來,那些傳聞也沒能完全形容出你的美。
任琴素冷冷地說,很快你就會發現,我也遠比江湖傳聞的更加心狠手辣。
展岳說,但我卻沒法殺你了,我實在不忍心讓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子死在我的劍下。
任琴素忽然笑了,笑得很好看,你本來也沒有殺我的理由。而我卻有足夠的理由殺你。
展岳也笑道,那看來我今天是非死不可了?
任琴素道,你必須死。
展岳道,在我被你殺死之前,我想我應該告訴你那天的一些事情。
展岳指向不遠處的一座石台又道,就在那邊,你爹的風雷刀的確很凌厲。但他見到我的劍之後,就一刀都使不出來了。
展岳又開始微笑,道,我這樣一說之後,你是不是也很有興趣想看一看我的劍呢?
然後他拔出了自己的劍,手捏着劍尖遞給任琴素。
任琴素接過劍卻沒有馬上收回,她冷冷道,你可知道,我現在只需手上多加一分力,你就不能再笑得這麼讓人討厭。
展岳笑得愈發開心了,我知道,但你又何必急在這一時?
任琴素冷哼一聲,低頭看劍,卻不禁臉色一變,執山劍,你的劍從哪兒得來的?
展岳正色道,我的配劍當然是我爹留給我的。
任琴素遲疑道,可這應該是我爹的配劍。
展岳忽然左顧而言他起來,江湖間一直流傳着你在八歲時就將鬼才周停誆得不能兼顧狼狽不堪的故事,想必你自己還記得此事吧?
任琴素道,那又如何?
展岳道,但他們都不知道,周停那次去找你爹,卻是為了一個孩子的命運而去的。但那時候的風雷刀資歷尚淺,如果收留了這個孩子,他拋妻棄子所換來的一切,就可能會付諸流水。
任琴素何等聰明之人,立刻就明白了大半。道,你就是那個孩子。展岳道,就只是為了一部刀法,他不惜拋棄相濡以沫的妻子,入贅到山西陶家。十年後,那個被他拋棄的女子在風雨交雜后困苦地死去。而他,卻為了一點微薄的聲名,不肯收留那個孩子。
展岳的臉色變得平靜,他轉而看着身旁的大槐樹,道,你看這些陽光,透過樹的間隙照下來,有的照在草地上,有的照在小花上,而有的,就照在污泥里。這就是命運,不能改變的命運。而我的命運,在十二年前就已經決定好了。就從被你爹拒絕的那一刻。
任琴素道,可是你看,隨着時間的變化,照在污泥里的陽光終究還是會照到花朵上的。
展岳苦笑道,你錯了,我的命運不是會時刻變化的陽光,而是一成不變的污泥,不管陽光怎麼變化,污泥永遠是污泥。我勤奮地練劍,不斷地找對手挑戰,戰勝他們,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有一天找到任十二,殺了他,告慰我的母親。
任琴素垂眼道,也許你娘並不那麼恨他。
展岳道,我娘彌留之際對我說,你爹花了半輩子的心血追求上乘的武藝,但他卻一直不知道,其實最好的劍法,就在我們展家。如果不是恨之入骨,她又何必說出這樣的話來?
任琴素道,既然你已經報完仇心愿已了,現在應該是我為我爹報仇的時候了吧?說罷,她舉起手中的劍。
展岳又是一笑,輕輕捏着劍身,手指一彈,劍作龍吟之聲。展岳道,你不是我的對手。
任琴素輕笑道,我也沒打算讓你現在就死。她口中這樣說,手裡卻是暗勁一送,這一劍突然無比,並且去勢凌厲,放眼江湖,也確無幾人能使出這樣快的劍,莫說展岳躲不過,就是他僥倖躲了過去,后招也將綿綿不斷地展開,直到手的劍劃開對手的皮肉,然後鮮血飛濺,眼前人的生命將如晨霧一般散去。
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因為展岳根本就沒有躲,他甚至沒有躲的意思,因為他的手已經牢牢捏住了劍身。
展岳又開始微笑,妹子,蔓香閣的事務太瑣碎了,你都沒心思好好練劍了。這把劍跟了我十二年,怎麼能隨隨便便就聽從於你?還是還給我吧。他手力一送,任琴素立刻握不住劍,劍柄擊在她的肩上,將她震得後退幾步。
展岳就這麼手抓着劍身,笑眯眯地看着她道,我不能讓你殺了我,就算死我也只能自殺。然後他手一收,劍就刺進了自己的胸口。
任琴素變色道,你這是為何?
展岳緩緩拔出了刺進身體的劍,任鮮血從傷口不斷泉涌而出。他的表情變的痛苦而猙獰。不管犯下多大的過錯,任十二終究是我爹,弒父的罪行是不能被原諒的,我殺了自己的父親,我必須死,但我不能讓你殺我。你畢竟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我不能讓你再為了報仇而背上弒兄的罪名。我只希望他們上一代的恩怨就在我這兒結束。
展岳靠坐在大槐樹下,聲音變的衰弱,當我見到任十二的時候,我就知道,其實這些年他也飽受折磨,但做錯了事就必須要受到懲罰,我也一樣。
任琴素低頭揀起他的劍,輕聲說道,這把劍我替你收着,哥哥。然後她轉身離開,頭也不回,陽光照在她的身後,誰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展岳看着她離開,面色慘白地微笑,一片槐樹的葉子飄下,蓋住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