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阿寶步履蹣跚地走在集市上,來往熙熙攘攘的人流把他撞得東倒西歪,他彷彿一個喝醉了酒一般的人,疲乏無力,跌跌撞撞。其實他沒有喝酒,只是剛剛看完榜回來,他再一次名落孫山,想起家中老娘的殷殷期盼,再想想自己也記不清參加了多少次科舉考試,頭髮都快熬白了,可他在榜上的名次似乎永遠停滯不前。
行至廊橋,集市人群稍微少了點,六月的知了在酷暑中沒命地嘶叫,地都快被辣毒的烈陽曬開了縫。橋頭一顆百年老柳樹下彷彿還有點清風拂面的感覺,所以三三兩兩聚了些人在樹蔭下乘涼。柳絲輕搖間,一個在樹底下擺了個小地攤的白髮白須的乾瘦老頭向路過的神情痴癲的柳阿寶吆喝,小夥子啊,來看看哦,我這裡好多寶貝啊,不看會後悔的啊,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了啊。柳阿寶並沒聽進去老頭的話,還是痴迷獃獃地往前走,白須老頭立馬上前拉住他的衣襟,他只得蹲下來無精打采地望着那一大堆雜七雜八的什物,根本沒有打算買下什麼。老頭拿起一把扇子遞給他說,小夥子,我看你肯定是遭遇了什麼不開心的事情,這樣吧,我把這把扇子送給你,你拿着它,它會給你帶來好運的。柳阿寶木訥地接過那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團扇,這把團扇的材質也很普通,甚至有些粗糙,倒是扇面上有個在此刻的柳阿寶看來有些搔首弄姿的艷麗女郎,穿着綾羅綢緞,裙裾飄逸翻飛,綵帶飛揚縈繞,邊上幾株蒼翠的綠竹。團扇四圍是用朱紅油漆漆成的木質材料圍箍而成。柳阿寶並沒想太多,心想老頭讓他拿着就拿着吧,反正又不重,剛好還可以在這大熱天氣遮遮太陽扇扇風。於是柳阿寶跌跌撞撞地拿着那把扇子回了家。
家在山腳下,還是那麼的破,還是那幾間茅草蓋成的家徒四壁的房子。白髮蒼蒼的老娘在縫補着一件破爛不堪的衣服,見他垂頭喪氣進門也知道個十分八分的了,這種情況老娘見得多了,也彷彿有些麻木了。老娘問他吃飯不,他目光獃滯地點點頭,老娘於是起身去給他端了一小碗飯和一缽土豆,他看見土豆幾乎都要吐了,不知道自己和老娘已經吃了多少頓土豆了。他家這點薄地種啥啥不長,唯獨種土豆倒是瘋長,於是老娘和他頓頓吃土豆,他感覺再這樣下去,他自己都要變成土豆了。
吃過飯,老娘出去忙活了,這大熱的天氣,阿寶是不想出去折騰了,再說他心情如此差勁,就更不想動彈了。他又拿起書來,那一本本厚厚的書堆得老高,大概是這個屋子裡唯一值點錢的東西了,可是阿寶覺得書上的字和蝌蚪一樣密密麻麻跟他捉迷藏,他的眼神老是不能定下來,不一會兒就只望見眼前一片模糊的雲舞。他生氣地丟下書,把自己狠狠扔在破爛的床上,扔得太重了,床一聲悶響,一角塌了下去,他起身撫着疼痛的後背呲牙咧嘴地出門找了一塊石頭進屋墊起破斷的床腿,長嘆一聲死死睡去。
半夜,阿寶醒來了,點亮那把破舊的油燈,他仔細把燈芯撥了撥,打個長長的哈欠,埋頭到書里。一陣清風吹過,燈光搖曳,燈影亂晃,窗欞被風吹得左右搖晃。阿寶抬頭望了一眼漆黑黑的窗外,除了燈影映照着窗外如鬼魅一般搖曳晃蕩的樹影之外並沒有什麼。他繼續埋頭書堆,這時一股青煙悠悠升騰,一陣幽幽香氣撲鼻,那把普通的團扇飄飛到屋子中間,扇面上的女子纖巧曼妙地出現在他眼前,他驚愕不已,揉揉眼睛,掐掐大腿,沒錯啊,眼前的女子正沖他吃吃嬌笑呢。那女子大約二八年華,穿着絹絲錦衣,首飾佩物一應俱全,一路迤邐過來,飾物叮叮噹噹,伴隨她的嬌媚俏笑,宛若銀鈴,輕叩心扉,舒心不已。他問那女子從何處來,那女子纖指輕盈拈起桌上的團扇,繼而又用手指點了一下他的額頭嬌笑道,你真笨,明明看到人家從扇子上下來還問人家從哪裡來。他看着眼前這等風流嫵媚的嬌俏佳人,禁不住心神蕩漾,想入非非,但是好奇心還是壓住了這想入非非。他不停地問她是人是鬼,怎麼會從扇子上下來,來這裡做什麼……她只是不停地吃吃笑着,並不急於回答他的問題,反而調皮地撓他氧氧,或者奪過他手裡的紙筆,他有些氣惱了,她也就不再逗他玩。她定下腳步,立在他跟前,眼眸含情,幽幽輕訴,我是前朝一大戶人家千金,我叫蕥怡,16歲時被父親的小妾毒死,於是化作扇面美人,並無他意,只是你此刻的住地是我當年的閨房所在,我只是想家了,就來這裡看看。
他確定她是鬼魂,是前朝那個大府千金的鬼魂,他突然感覺陰風四起,冷嗖嗖的,腦後們都是冷汗淋漓,她見他瑟瑟發抖,於是對他說,你不用擔心,我並無歹意,我雖是鬼,但我不會害人,我知道你一直科舉不第,因此受高人指點前來助你一臂之力,你且安心研習,我雖不才,但從小習得文采,雖資質淺薄,但可幫助你科舉登第。他一聽這話立馬來了勁,激動萬分地拉着她溫潤如玉的小手說,我不怕,你是鬼的話也是個好鬼,你是神仙,一定能幫我科舉中榜,你一定要幫我。她點點頭,扶着他的肩膀讓他坐在書桌前,隨手呵氣,整個屋子大變了模樣,茅草屋子變成了紅牆綠瓦,四周牆壁上都掛滿了古香古色、意境優美的詩詞畫作,貴氣的花瓶里盛開着牡丹,還有幾盆君子蘭擺放在寬闊的窗台上。燈光把屋子照得通亮,連原本瘸腿的床和書桌都變成了紫藤木的,散發著幽幽的紫藤香。她又給他變出一杯冒着淡淡茶霧散發悠悠清香的香茗來讓他品嘗。他驚奇地望着這一切,彷彿置身仙境,陶醉不已,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次夢想擁有這樣一棟房子,能坐在這樣的房子里靜靜品茗是他孜孜不倦追求功名的動力。
自此以後,每天晚上半夜十分,燭影搖曳間,蕥怡就會從扇面上下來,給他變出溫馨舒適的環境供他靜靜讀書,偶爾給他講解難懂之處,在他累了時給他輕輕捶背,在他渴了時給他端來香茗。到了天快亮時,蕥怡又回到了那把普通的扇子上,而溫馨舒適的房子又將變回破敗不堪的茅草屋,柳阿寶又只得睡在斷腿的硬板床上,也沒了君子蘭和牡丹花。但是這些日子柳阿寶覺得是他有生以來過得最為愜意的日子,因為有着這般美麗而才情四溢的女子作伴讀書,真乃一大幸事,雖然她是個女鬼,可是這麼美麗動人有才的女鬼可是可遇不可求的,要不怎麼就他柳阿寶遇到了,他想這肯定是老天對自己的眷顧,不想讓他繼續遭受科舉落第的痛苦煎熬。他每晚臨睡前都細細端詳着那把以前看來很是普通的扇子,而現在它卻承載着他的喜悅和歡欣,扇面上他蕥怡笑得很是燦爛,彷彿在沖他眨眼睛呢。他用手輕輕撫摸着扇面上她的臉,彷彿就是在撫摸着真實的她的臉一般,那麼愜意,她的眼眸那麼的勾魂攝魄。
這晚,還不到半夜,柳阿寶就急切地乞求蕥怡從扇面上下來,他對着扇子上他畫像說了無數的情話,可是蕥怡一點動靜都沒有。直到半夜時分,蕥怡粉面含羞地下來了,他責怪她為什麼不早點來,她害羞地不做聲,他問她有沒有聽到他對她說的那些情話,她羞澀地點點頭,他又問她答不答應,她不好意思地扭身跑開,躲避着他的追問。他追過去,在窗前拉着她的手,輕擁她的腰肢,對着窗外明亮的月亮和窗台上帶着露水光華的君子蘭發誓一般說,等我考上功名,我要和你雙宿雙飛,你等我,我一定說到做到。她眼裡滿是淚水,月光和露水把她的淚水映襯得斑駁婆娑,更顯得她的魅惑動人。她說,謝謝你能給我這般感人的愛,我當年就是愛着一個男子,可是在我跟他想長相廝守時,我父親那惡毒的小妾為了跟我娘爭寵而將我毒死,我一直覺得這是我年輕生命里最大的遺憾,謝謝你為我彌補了這個遺憾。
自此,他們相親相愛,她為他紅袖添香,他們在一起吟詩作對,對酒當歌,可謂琴瑟合鳴,兩情相悅,珠聯璧合。不久,他再次赴京趕考,她在暗夜裡為他煮酒送行,說等他的好消息。他一飲而盡,一醉方休。臨行前,他再次立下誓言,說中舉就回來與她長相廝守。她也將一腔厚望和深情寄予他。望眼欲穿盼君心切,左等他不回來,右等他還不回來,她心碎無痕,凄清不已,卻不知他已高中狀元郎,被皇上賜婚,封為駙馬爺,面對着千嬌百媚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公主,面對着即將加身的良田萬頃黃金萬兩,面對着各色妃嬪佳麗,他早已將誓言忘得一乾二淨,也將她堆砌在心底不知哪個角落。自從得知自己中了狀元后,他幾乎就沒想起過曾經郎情妾意柔情蜜意的她,就沒想起過他對她發過的海誓山盟,他對她說過的甜言蜜語,在他心裡,她只不過是一面普通的扇子,至多不過一個前朝含恨而逝的女鬼而已。他早已沉浸在萬般寵愛之中了,真正體味到什麼叫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無尚至尊的榮耀了,他覺得這種感覺真好,這才是做人的真正滋味啊,從此以後他的人生將與這舉國的榮華富貴錦繡光華相伴了,更有這等嬌妻佳人作伴,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
她只是一把扇子,只是扇子上的一個美人而已,沒了他,她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她也走不出這薄薄的扇面了,只是她的心從此碎成了裂片再難縫合,那些過往的誓言和許諾也似乎從來都沒有存在過。整個扇面都沾滿她盈盈淚水,扇面正中破了一個洞,那正是她的心所在的位置,她的臉上也早已沒了笑容。寒冬臘月的天氣,她不知被丟在了哪個角落。因為,她只不過是一面扇子,一面普通的扇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