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在黃土高原的一個小山坡上,從下往上零星的黃土庄一台一台分佈着,村莊的中間有口吃水的井,多少年來,全村人畜都靠着這口井艱難地過生活。
井台旁,有一棵大柳樹,柳樹下有一個平灘,常是村民在這裡扎堆、聊天的地方,談笑聲不斷。有來打水的,有來洗衣服、洗菜的,也有打這路過的,都希望在這裡停一停,歇一歇,講笑話,說奇聞,大家逗樂、開心。娃娃時常跟着大人撒歡。年輕後生說誰家的娃娃像他,直到年輕媳婦子追打着趕遠。人們笑得前仰后翻,笑聲飄向藍天白雲。
據村裡的老人講,這口井可有些年頭了,比我們的村莊還早。最早這裡是放羊娃的羊圈,後來為羊喝水方便,在這兒挖了一口井,栽了一棵柳樹。再後來人攆着種地也搬上來了。從此有了村莊,吃水全靠這口井。
不知什麼時候,這口井吊上來的是稠稠的黃泥湯。父親組織村民掏井,可最終打不上來香甜清涼的清清的水。井水快乾了,人心也壞了。一個往一個的前面搶,半夜不睡覺。人見了人,大小一聲不嗯,像幾世冤家一樣。可搶到的是一點黃泥湯。一天都澄不出一口清水。於是,男人、媳婦擔著水桶滿山溝跑,一天找不來一擔像樣的水。人們抬頭望着火辣辣的天,低頭看着乾枯的玉米頁,就沒著兒了。端着香馬盤在山神廟裡要雨。可神也揣着天爺爺的屁眼涼森森的。
老父親敢頂撞公社書記的倔強脾氣來了,他不信地下沒有水。組織我們哥幾個挖井,看好日子,選一個地勢比較低的溝灣,拿上井繩,鐵杴鋸短把兒,用尼龍袋子剪短縫製一個有系的小口袋裝土,端上香馬盤,在地上先劃了個圓圈,點着香、燒了馬、祭祀天地、拜跪神鬼、磕了響頭,就開始挖井。他先挖了幾掀,挖成型,當仁不讓交給二哥,他坐在旁邊煙霧繚繞。
挖井也有學問:井口不能太大,要挖得豎直,要有耐心;挖井人的身形要瘦小,還要靈活,更要有臂力,才能半蹲着雙手握住掀把(把不能太長)轉着挖。起初,挖出來的是鬆軟的黃綿土,井也不深,我們用手往上拉繩子,上來后自己提着倒土。後來挖深了時,用三根交叉的木頭樁安裝上滑滑輪,一個人拉着繩子如拉縴一樣走遠,裝土的口袋到井口時,井口邊站着等的人喊停,提上倒掉土。井一般要五丈深,挖到紅斑斑土時,土質較硬,就會有水出來了。
堅持了十幾天,二哥挖得腰酸背痛,三哥挖得氣喘吁吁。也只有我下井試一試。我聽說瞎子挖井下井時,四肢着井壁,嗤的溜下去。我沒這本事,只得一步一個台台往下挪動,有時費好長時間腳揣着。台台兒其實是在井壁上挖的三四寸的窩窩兒。下到井底,我的媽呀!我才真正體會到坐井觀天的含義了。油餅一般大的一方天,黑洞洞的,壓抑的不得了,擁擠的不得了,悶熱的不得了!彷彿這四周擁擠的厚重黃土將我埋進十八層地獄。我想大喊,可氣喘着喊不出。我趕忙往上爬,爬上來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見天是那麼明亮,世界是這般美好。
已經超過六丈了,還沒有水的痕迹。由於太深,空氣稀薄,於是抬來了風車往裡吹氣,二哥繼續挖。老父親抓了一把黃黃的土,在手裡捏了捏,長長地嘆氣。趁我們歇緩的時候,父親親自下一回井,當沾滿黃土的花白的頭從井口冒出時,他已經累的上氣不接下氣了。裝了一鍋老漢煙,手顫抖地點燃,“吧噠”的聲音已經沒有了節奏。可他還要堅持挖,挖到紅斑斑土快八丈時,沒有水的影子。父親終於絕望了,村莊絕望了!
後來,國家有了“121集水工程”項目,村子里每家都打起了旱井。打了水泥院,每到下雨天,雨水就順着水泥院流過過濾槽進入旱井。從此,村民吃上了無根水,用水再也不愁了。
井和村莊一樣老去了,唯一不忘的是挖井的記憶,是生存面臨挑戰時人性的負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