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絕對是個嚴父,嚴得我常常不敢吭聲,聽了罵聲只有暗自落淚……那一年,我17歲,我長大了,感覺自己已經很有力氣了。家裡修房子,父親派我一起上山扛一根作房梁的樹,父親一人背不動,叫我在後面扛小頭。我知道,父親天天忙村裡,忙家裡,忙得精疲力竭,今天扛樹我要多出點力。扛着走在後面的我,肩膀就一寸一寸沿着樹身往前移,扛到家裡的時候,我的肩膀幾乎已經移到了樹的中間。當父親喊“一、二、三”將樹放下,回頭髮現我實施的“小動作”,頓時鐵青了臉,一步串到我面前,手指頭戳着我的鼻子,聲嘶力竭:“你不要活了?!你不要做人了?這麼點年紀,壓這麼重?”我有口難辨,暗自抹淚。直至吃晚飯,父親還餘氣未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母親複述:“……扛着,扛着,我總覺得不對,為什麼越扛越輕?越扛越輕?這孩子正長骨架,真不要活了,真不懂事……”
父親一直在村裡當村官,從農會長、村長一直當到村支書,都當了一輩子,他以身作則,默默為村民做事,沒有半點私心。直到65歲那年,父親才在村官的職位上退下來……
記得有一次,父親給村裡安裝自來水管,不小心弄破了腳趾,發了炎,傷處紅腫,一連數天精神不振,走路不穩,又不肯休息。我急了,吃罷中飯,趁他在躺椅上睡着時,去村醫療室請來醫生,給他吊一瓶鹽水葡萄糖補補身體(在鄉下,誰都以為葡萄糖是補品,養人)。當父親一覺醒來,發現醫生給他吊瓶,也不問青紅皂白,隨手拔去針頭:“擦破點皮,也用得着掛葡萄糖?”邊說邊晃出門去……晚來,見葡萄糖瓶里還剩下小半,將它倒在一隻碗里,端到我床前,硬是叫我喝下去,說喝葡萄糖長身體。
20歲,我開始出外闖蕩,因為夜裡太過清閑,又經不住朋友的勸說和慫恿,不小心便會坐上牌桌,去參與賭博。那晚,手氣不好,短短几個鐘頭,很快輸掉一萬多。哪知道,過不幾天我輸錢的事被父親知道了,來信說父親生病,將我召回。回到家,果見父親躺在床上,飯也不吃,水也不喝。母親把父親“生病”的前因後果告訴了我,說都是因我賭博輸錢的事給氣的。母親說:“你爹說了,我家祖祖輩輩都是規規矩矩做做吃吃的,賭博習氣從不沾邊。你爹說,他教村民有效,教子卻無方。你爹說你翅膀硬了,規矩也不要了,要存心氣死爹!爹在村子里沒臉見人了。”聽了母親一番話,我羞愧難當,剎時落下悔恨的眼淚,輕輕走到父親床前,悄悄地跪下,低聲向他認錯:“爹,我錯了。今後,不該做什麼,該做什麼,我知道了!”
後來,我在外搞建築,母親來電,說父親的頸椎不好,晚上睡在床上,兩臂發脹發麻。我打聽到市面上有一種灌中藥的枕頭出售,只要枕着它,就能治癒頸病,既方便又管用。回家前,我花1000元買來一個。回到家,也沒直接告訴父親,便將原來的枕頭換下。誰知,第二天清晨我又橫遭父親一頓訓斥:“這樣猛的葯氣,還叫人睡得着覺嗎?那東西花多少錢買的?”我如實說:“1000。”“有了錢,就這麼花嗎?”把我買的一個高級葯枕竟推給了頸椎好的母親。我知道父親的脾氣大,每次給他買補品,只能偷偷地教母親將其燉在雞里鴨里,或是泡在酒里。
幾年前,我在上海置了新居安了家。每當我把父親從老家接進寬敞的別墅,他老是沒住幾天,就吵着要回老家。我只能順隨父親的意思,駕車送他回去,一點不敢強留。為了確保父親身體的健康,我每年總會安排時間,接父親去上海大醫院全面體檢一次,請專家醫生給父親確診身體哪個部位哪個器官有什麼問題,然後,對症下藥,進行治療。將他身上的病治癒了,再選定一家環境和醫療條件優越的醫院,進行休養療理或進補調理;每年春上,不管我手邊多忙,總要陪他外出旅遊一次,事先徵求父親的意見,或北京、或台灣、或國外,讓父親去他喜歡和願意去的地方,去散心,去兜風。時刻陪伴左右,儘力讓父親玩得好,吃得好,保持父親快樂舒暢的心情……我發現,只要父親與我在一起的時候,往往神情嚴肅,話語不多,去徵求他的意見,只說“好,不好!”或者“去,不去!”用語簡約。可是一回到村裡,車門跨出,左鄰右舍一圍上來,他的嘴就咧開了,忙着發煙分糖,話也多了:“給,給,美國煙、台灣糖,都嘗嘗,嘗嘗,是該去外邊走走,玩玩啊!”鄰舍們高興地接糖受煙:“你是養了個孝順兒子,好福氣嗬!”言辭里充滿着誇讚和羨慕。
夜深人靜,每每憶及年近90依然精神矍鑠的父親,心裡總是甜甜的、暖暖的,只覺得自己渾身沐浴在濃濃的父愛之中――父愛如雨,為子女洗濯心靈;父愛如傘,為子女遮風擋雨;父愛如路,為子女成長鋪設――我父親面如靜水,胸有深流,對我的愛都深深地藏在他的心底,是那麼的含蓄。誰說,我的父親又不是一個絕對仁厚的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