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我的朋友有點遠親,按輩分應該叫她姑奶奶。我只見過病重時的她,那還是我上大學的時候,陪朋友去她住院的醫院裡。那次她好像得了肝病,臉色黃黃的,眼睛浮腫。雖然病得很重,但是從眼角眉梢,還有厚厚的小嘴唇,仍然能看出年輕時的她,一定是個少見的美人。
聽朋友說,她年輕的時候,在方圓幾十里都是數一數二的。高挑的身材,白白凈凈的皮膚,一頭烏黑的頭髮。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紅紅的櫻桃小口。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雙雙去世,她是在舅舅家長大的。舅舅是給人在紅白喜事時做廚師的,因此她十幾歲時就幫着舅舅打下手,後來自己也能獨立的做活。遼東管工作就叫做活。
她在十八歲時嫁給了本村一個教書的先生,那人是家裡的獨子,念過幾天私塾,能寫會算,在當地就算個文化人。郎才女貌,這是個讓鄉親們羨慕不已的婚姻。新婚之夜,新郎剛剛揭開她的紅色蓋頭,就被闖進來的一個人拉到了外面。原來新郎是地下D,已經暴露了身份,國民D的人正往這趕,要抓走他。新郎讓來人先等一會,他進屋來向新娘子說明了原委。姑奶奶是個明白人,立即說那你快跑吧,別在這等着挨抓。她又把自己戴的金銀首飾摘下來,塞到他的手裡,說是窮家富路,總能派上點用場。
那個男人用手托起姑奶奶的臉,只見一臉梨花帶雨的嬌羞,美得令人頭昏目眩。他說了一句“你一定要等我,你是我的女人……”就吻住了她的小嘴,眼淚一顆一顆的落在了她的臉上……他們就這樣匆匆分別了,連幾句貼心的話都沒來得及說。
男人的父母都有病,見兒子攤上這樣的事,一股火卧床不起。姑奶奶在過門的第二天,就穿上了幹活的衣服,去給人家當廚師,她要掙點糧食養活兩位老人。
她白天在外面幹活,晚上回來伺候公公婆婆,日子過得很辛苦。在外邊人家給點好吃的,她從來捨不得吃一口,都拿回來給他們吃。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男人沒有一點音訊。每天晚上,她都把男人的舊衣服包成一個團,摟在被窩裡。因為那衣服上有那個男人的味道,她抱着它,就像和那個男人抱在一起……
第五年時,在一個風雪交加的下午,她從一戶人家出來,在半路上被幾個鬍子綁到綹子里……三天後她回來時,腦門上有一大塊傷痕,看樣子是撞的。沒人知道這三天究竟發生了什麼,只見她渾身傷痕纍纍。她的公婆也不敢多問,只是暗暗地觀察她。過了一段時間,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自從知道這個消息后,公婆的態度和以前大不一樣。每天儘管吃着她做的飯,喝着她煎的葯,但從不用好眼神看她。他們覺得她太髒了,辱沒了自己家的名聲,更配不上自己的兒子。她跪在地上向兩位老人哭訴,自己沒有辦法,最後是用命來相逼,才能回來。她說本來不想活着,但她不能丟下老人不管,這是自己男人臨走時交代的。還有一個原因讓自己現在不能死,那就是她還沒有做過他的女人。為了這兩個原因,她當豬當狗地活着都行。只求老人不要把她懷孕的事告訴別人。
她每天照樣去給人家當廚師,只是要用寬大的白布條把肚子勒得緊緊的,不讓人家看出來。可是紙里終究包不住火,在要臨產的前兩個月,她還是被人們發現了懷孕之身。她在人們的眼裡由原來的一朵鮮花,瞬間變成了一堆臭不可聞的牛糞……
見了面沒人願意和她打招呼,也沒人再去找她做廚師,她就像魯迅的祝福中的祥林嫂一樣,成了大家眼中的不祥之物,一個十惡不赦的壞女人。
每天晚上她把男人的衣服抱在懷裡,流着淚問他“你也會這樣看我嗎?這輩子我只是你的女人……”
在臨產的那天晚上,她的公婆實在忍受不了她在房裡的大聲哭喊,因為她生的不是兒子的骨肉,而是別人的孽種。老兩口用兩根繩子在房樑上懸樑自盡……
她在死去活來的痛苦中生下了一個男嬰。她看着孩子那粉白色的小臉,就知道長大后一定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兒子。她掙扎着從炕上爬起來,用一塊紅布把孩子包好,孩子不停地啼哭。她在孩子的小臉上親了又親,然後穿上衣服,抱着孩子跌跌撞撞的朝河邊走去……
她被人救起時,孩子早已沒了蹤影。從此後她在離家不遠的另一個村莊住了下來。她的美色,仍然讓許多人動心。有不少人給她說媒,勸她改嫁,但都被她拒絕了。她心裡說,我這輩子只是他一個人的女人,絕不嫁給別人。她就靠着給人家當短工勉強度日,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十七年……
就在解放的前一年,她從別人嘴裡知道了她的男人還活着,並且當上了大guan。她喜出望外,急忙請人寫了一封信捎給他,告訴他自己還活着。信捎走後,她天天盼着捎信的人快回來……
捎信的人終於出現在她的眼前,但沒給她帶來她想要的結果。信上說,他已經知道她的情況,對她為自己父母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謝。但不能原諒她背着自己生了別人的孩子。他勸她改嫁了吧,自己已經妻兒成群,是不會再要她的。
她獃獃的把信捧在手裡,淚水一滴一滴的掉在信紙上。這就是自己二十二年守候的結果,這就是自己用青春和生命換來的回報……她想罵他……想恨他……但她忘不了當年那塊喜慶的紅蓋頭,她忘不了那雙曾經撫摸過自己的溫暖的手;她忘不了臨別時那匆匆一吻,更忘不了他出門時那深情的眼神……一夜之間,她滿頭的青絲變成了白髮……
從此後她一個人孤獨的生活在鄉下,村裡給了她很多幫助。每當夜色降臨時,她還是習慣的和他說說話。她告訴他自己有多想他,自己有多孤獨,自己有多懷念那個新婚之夜……她的眼裡已經沒有淚水,淚水早已交給了歲月;她的心已經不再難過,痛苦已經讓她的心沒有了感覺…
聽朋友講,她活到了七十多歲。臨終前,她已經幾天水米不進,說不出話來。但在最後一刻,她用眼睛找着一個人。大家看了半天,終於明白了。人們把那個曾經給她捎信的人找來了。一看見他,她枯乾的眼裡流出了兩滴渾濁的淚水,布滿皺紋的嘴唇輕輕的蠕動着。那個人趕緊把耳朵貼到上面,只聽見她斷斷續續的說“你一定要告訴他……我這輩子……只是他一個人的女人……如果有來生……我還……做……他的女人……”